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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   春雷响,万物生,暖风暖雨惊蛰起。理过头发,换下冬衣,穿上衬衣与薄绒衫,申明简颀长的身姿让人挪不开眼,曲意目不转睛:
      “腿好长啊,胳膊怎么也这么长,肌肉邦邦的。”
      曲意也如同春笋一般窜高了,申明简把他拉到怀里比划了一下个子:
      “没白补,这个年纪还能长个子,大器晚成。”
      曲意苦恼地看着他:
      “什么时候能比你高?”
      申明简挑眉道:
      “梦里吧。”
      大半个头的差距实在难以逾越,曲意怒喝两杯牛奶。近半个月,为了上镜效果,他的饮食被郑信驰一手把控,引得申明简颇为不满:
      “早上就吃点鸡蛋喝点牛奶?再吃一片烤面包。”
      曲意舔了舔嘴边:
      “不要了,三个蛋还不够吗,我平时也吃不了这么多。”
      “曲意!”郑信驰在门口又是按喇叭又是大声喊,“曲同学!”
      申明简眼疾手快给曲意塞了一口黄油面包:
      “真的不要我去?”
      “不要,千万别来!”曲意匆匆换鞋跑了出去,今天终于轮到他的戏份了。
      申明优倍感遗憾:
      “好可惜,真想去看看,感觉像错过了自家小孩第一次文艺表演似的。”
      梁济川给他们姐弟出主意:
      “偷偷去看两眼?”
      申明简道:
      “你们两个太显眼了,到哪儿都有认识的,我去。”

      曲意被按在化妆镜前,任由化妆师摆弄。他的皮肤足够白,睫毛足够长,眼睛足够大,化妆师将他擦得更加苍白,眼窝更深,整个脸庞更瘦削。他睁开眼睛,歪头照着镜子,原本可爱如同小鹿一样的情态此时变成了颇具异域的神秘,他只要坐在那儿,身上就披着一层宁静的纱。
      衣服是一套挺阔的深蓝海军服,胸前系着一条白色领巾。
      郑信驰眼前一亮:
      “缪斯下凡!”
      曲意笑道:
      “太有意思了,我都不像我了。”
      “准备得怎么样了?”郑信驰问道。
      “有点紧张,”曲意道,“幸好没有台词要背,看着镜头我肯定讲不出话的。”
      郑信驰拍了拍他:
      “放松,演戏嘛,也就那么回事儿。”
      第一幕场景已经搭建好,大片浅海蓝的帷布高高支起,架起的高台上有刷着白漆的栏杆,露着几处铁锈。曲意爬上台子,听着指示趴在栏杆前摆出远眺的样子。
      “眼睛看远方,少眨眼,慢慢眨眼,对,开鼓风机!”郑信驰盯着镜头,拿着喇叭指示。
      镜头外的另一端也是一座高台,上面是第二个摄像师和道具师。道具师将鼓风机打开,摄像师记录下曲意迎着风的模样。
      这一场是最简单的,不论风将他的头发、衣服、领巾吹成什么样子,只需要忠实记录下来真实的一刻就可以了。
      第二幕是火车站,周遭腾起白烟,将轨道、呜咽的火车、来往的乘客都笼罩了进去,迷迷蒙蒙之间,曲意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伶仃欲坠。他从雾中走出来,却又很快被雾环绕,若隐若现的,半阖着双目,加深的眼窝形似莲花瓣。
      这一场拍得奇久。先是妆造问题,曲意的体重虽然刻意清减了几分,但他依旧被养得营养充足,面色红润,改了两版苍白妆,最后决定突出眼骨,让观众的视线能更多地关注到他的眼睛。但是眼神戏很难,睁开眼总是炯炯有神,便只好叫他不睁。最难的是烟雾,无形无态捉不到,郑信驰期望拥有的雾既要圆,又要大,厚得能遮蔽群演与场景,薄得又要让曲意若有若无。明明是现代的火车站台,却营造出了几分聊斋古画里幽暗的意境。曲意的几句台词也都集中在这一幕里。
      巧极了的是,申明简就是此时来的。众人的焦点都在曲意身上,没有人关注到他。申明简也并不去惊扰他们,他就立在那儿,等雾慢慢散开,雾里看花似的看到了曲意,他被曲意化妆后的模样击中了,竟难得地脑中一嗡,一时被定在了原地。周围的一切都在他耳中安静了下来,机器转动,滑轨响动,火车汽笛,离鼓膜遥远极了。
      从前从未发觉,这张面孔,这张被精心刻画过的面孔,瘦削的双颊、深陷的眼窝、加浓的眉毛、惨白的皮肤,此时竟然像极了前些日子他整理出来的一张照片上的女子,那是他父亲的一位外国女同学。
      鹰一样的直觉让申明简警醒,他没有显露出异常,依旧站在那儿,脑中飞速闪过几个念头,被推翻,被假设,再次推翻,再次假设,反反复复,直到他们终于将这一场戏拍完,曲意发现了他的到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跑到跟前来:
      “什么时候过来的?看了多少了,别笑话我。”
      申明简摆出一个和平时无异的微笑,几瞬过后,他还是那个无懈可击的好兄长:
      “刚来,拍得顺利么?”
      郑信驰在一旁拍大腿:
      “小意真是天才,天生的镜头的宠儿,拍他真过瘾!”
      “那你还一直叫停?”曲意怒道,“你那个白气是什么,我怎么感觉鼻子里痒?”
      郑信驰忙道:
      “如假包换的水汽,绝对没有毒,你吸得太多了,水汽都进鼻子里了。”
      曲意一叉腰:
      “我会吸这么多怪谁啊?”
      郑信驰双手抱拳:
      “都是机器的错嘛,这台新的不好操控,喷出来的水雾一直不符合要求,你要是生气,我帮你踹它两脚。”
      曲意给了他一个白眼:
      “你可别假大方,踹坏了还不是我哥再买一台。”
      申明简道:
      “中午了,今天还是去旁边吃包的饭?要不要把脸洗一洗?”
      曲意下巴尖一抬:
      “导演,我能洗吗?”
      “别了,好不容易调整出来的妆,下午还要用呢。”郑信驰阻止道。
      申明简状似无意道:
      “化妆师在哪里,带他去照照镜子,眼睛是不是进粉了,我看都红了。”
      一旁的化妆师闻声赶来,盯着瞅了瞅:
      “哎呦,眼睛太大了,眨进去了嘛,走,我带你拿刷子扫一扫。”
      旁人先去饭店,他们三人回到化妆室里。申明简打量了一番,这化妆师年纪不大,人倒是看着机灵,手脚也麻利,戴了顶格子报童帽,棉衣上又套了件粗布马甲,马甲开了好多口袋,口袋里全是一些刷子镜子粉饼口红之类的小玩意儿。
      申明简问道:
      “这位先生贵姓?”
      化妆师笑笑:
      “申先生太客气了,叫我小文就好了。”
      说话间,曲意眼睛里的棕粉已经扫了出去,小文观察了一番,道:
      “还好眼妆没怎么花,吃过午饭再描一下。”
      曲意点点头:
      “谢谢你啦。哥,小文可厉害了,跟易容术似的。你看他给我画的,早上我都吓一大跳,这还哪里是我啊,这不是彻头彻尾一个外国人吗。”
      申明简问道:
      “的确很像,是不是郑信驰要求的?”
      小文挠挠头:
      “郑导就给我讲了个大致的样子,具体妆容么,我也不知道为啥,第一次见曲先生,心里就想好这个妆了。感觉告诉我,就该是这样的。”
      “你从前见过外国人么?”曲意问道。
      小文眉飞色舞道:
      “那当然啦,开埠以来不知道多少老外涌进来哦,战后就不谈了,从前老早老早,我小的时候就见过了。”
      曲意道:
      “他们大多都是浅眼珠、深眼窝、高鼻梁,看多了倒也都一样。”
      小文不赞同道:
      “小曲先生,西施东施还有美丑之分呢,何况是普通人呢?人跟人总要有区别嘛,有没有麻子、下巴圆和方、头上秃不秃噜,一颗痣长在脸上,跟一个痦子挂上去,都不一样哩。”
      申明简看了看镜子里的曲意,倒也深表赞同:
      “这张脸化得就是美的,可有参考过谁的海报么?”
      小文思索了片刻:
      “你这么一说——”
      但他又泄气道:
      “又像见过,又像没见过,总之美人都是美的,我记不清了。”
      他们三人朝饭店走去,申明简对曲意的妆很感兴趣似的,同时又担心这些脂粉伤眼睛伤皮肤,便请小文与他们一同坐一桌吃饭。
      小文今年二十六岁,从小走街串巷地随便活,机缘巧合被一个理发师傅捡了回去。一开始看煤炉,烧热水,烫毛巾,后来就学了师傅的手艺,进了剧团。又在剧团里跟化妆师傅学手艺,如今竟也能时髦地跟着拍电影的剧组了,他吸了一口热热的鸡蛋羹:
      “今天真是沾光啦,开荤了。”
      申明简是额外叫司机送了菜来,给整个剧组加餐的。曲意却是没想到小文都二十六岁了:
      “你比我大,但是看着小小的。”
      小文咧嘴道:
      “没饭吃呀。后来先生太太们赏光,我嘴甜多夸几句,就能多得赏钱,都吃进肚子里去了。”
      曲意把菜往他那边推了推:
      “那你多吃一些。”
      申明简用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你从前在哪家理发店干活,我看你手艺不错。”
      小文道:
      “丰条路上,一个巷子里头,申先生估计不认识。”
      “怎么不认识?”曲意抢答,他问向申明简,“丰条路,离老宅是不是不远?”
      申明简点点头:
      “在老宅后头,从前有一半地皮是我们的。”
      小文咋舌:
      “没想到申先生这么有钱还这么平易近人,一点都不像我之前遇到的那些老板。”
      曲意好奇道:
      “你遇到过什么样的?”
      小文撕了个烧鸡腿,一边啃一边道:
      “那可海了去了。不管多大的老板,都少不了嘎姘头。老板今天身边是莺莺,明天就换成燕燕啦,一个赛一个妖。新时代,照理说一夫一妻嘛,这是对我们来说的。他们有的人,家里大的带着外头小的出来做造型喔,谁见了都要夸一句老板好本事,好手段,好平衡!”
      曲意扑哧乐了:
      “你见识真广,哥,你们老板都这样么?”
      申明简道:
      “养外室的不在少数,咱们那个舅舅,他就养着几个,如今没什么钱了,才分手了几个。”
      小文没想到还能听到这样的豪门秘辛:
      “这,我是不是不该坐在这里听了?”
      曲意将另一个鸡腿也撕给他:
      “安心吃吧,谁家没几个丑亲戚?”
      小文嘴角油光光的,回忆片刻,道:
      “我小时候被癞痢捡回他店里,啥也不懂,就知道隔了那么多条里弄都能看到一座大房子,呵,好气派。那不会就是您府上老宅吧?”
      申明简问道:
      “是黑瓦顶,灰砖墙?”
      小文点点头:
      “还真是啊,那这么说,您府上可救了我跟癞痢一命,不,两命。”
      曲意奇道:
      “怎么回事?”
      小文道:
      “我们理发店铺面是租的,我从前小,只晓得是跟前头的大房子人家租来的。生意不好,又有我这个拖油瓶,癞痢日子不好过,租金凑不齐了,别人都劝他把我从哪捡的往哪儿扔回去,自己粥都不够喝,多了个小子的嘴,原先七分饱,只剩三分半了。”
      曲意肯定道:
      “他一定不同意丢了你的。”
      小文感叹道:
      “不错,我们老癞痢讲,捡回来了就是一条命,垃圾才要扔回去。说来也奇了,往常催租子的是个凶巴巴的大汉,那次不知道怎么回事,换了个高挑的公子来,给我们免了一半的租金。”
      申明简问道:
      “这是哪一年的事情?”
      小文算了算,道:
      “总有二十来年了,应当是我六七岁的时候,被癞痢捡回来也好一段时间了。”
      申明简点点头:
      “你们遇到的那位公子,当真是你们的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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