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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旧魇重现 ...

  •   带着阶段性的重大成果和更深更重的不安与隐忧,大规模的主动调查暂时告一段落,进入等待下一步指令和进行更周密部署的间歇期。连续的高强度、高压力工作让专案组所有人都濒临生理和心理的极限,凌曜不得不强行下令,进行短暂的轮换休整。
      顾珩回到了修复院,仿佛一艘在惊涛骇浪中颠簸太久的小船,渴望返回宁静的港湾。他需要在这片熟悉的、弥漫着古纸沉香和植物浆糊清冽气息的天地里,找回一丝内心的平静和秩序感。他需要继续推进那本核心账本的修复收尾工作,同时也需要静下心来,仔细整理归纳这次出差带回的大量检测数据、样本和分析报告。
      午后,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修复院走廊里投下安静的光斑。大部分同事都在午休,院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运行声。顾珩独自待在他的分析实验室里,戴着白手套,俯身在高倍体视显微镜前,仔细观察着一块从仿品上极其小心地取下的、比芝麻还微小的釉料样本,试图从中寻找更多关于烧制工艺和年代的线索。
      放在旁边实验台上的私人手机,就在此时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极度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屏幕上跳动着一个他既熟悉到刻入骨髓、又从心底深处感到厌恶和疲惫的名字——顾宸。
      他的动作瞬间僵住,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胃部下意识地传来一阵熟悉的痉挛感,收紧,发冷。他盯着那个名字,像盯着一条缓缓游来的毒蛇。犹豫了足足十几秒,指尖微微颤抖,他还是摘下了手套,仿佛赴死般,拿起了手机,按下了那个绿色的接听键。该来的,总会来,逃避无用。
      “小珩。”电话那头传来顾宸那把总是带着几分刻意亲热、实则充满了居高临下和算计意味的嗓音,像油腻滑腻的丝绸,让人不适,“听说你最近很忙啊,成了大忙人了?还配合警方出了趟远差?真是辛苦了,为我们顾家争光啊。”语气轻飘飘的,带着显而易见的试探。
      顾珩的心猛地一沉,像坠了一块冰。消息果然传得飞快,无孔不入。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冷淡地回应:“分内工作而已,谈不上辛苦。堂哥特意打电话来,是有什么事吗?”他刻意省略了任何寒暄。
      “呵呵,没什么大事,就是关心一下你。”顾宸的笑声透过听筒传来,显得格外虚假和刺耳,“你知道的,爷爷和几位叔伯们,一直都很关心你的发展,毕竟你是我们顾家这一辈里,最有‘出息’的一个,走了不一样的路嘛。”他顿了顿,话语里的温度降了下来,开始变得咄咄逼人,“听说你这次参与的案子,好像还挺复杂?水深得很?好像还牵扯到一些…咱们家的老黄历?”
      顾珩的指尖瞬间变得冰凉,他沉默着,握紧了手机,指节泛白。他不再接话,只是静静地等着,等着顾宸亮出真正的目的。
      顾宸的语气依旧试图保持一种轻松,但话里的内容却像淬了毒的匕首,开始露出锋芒:“要我说啊,有些陈年旧事,过去就让它过去了。尘封起来对谁都好,何必非要刨根问底呢?深究起来,翻出些不干不净的泥巴,溅到谁身上都不好看,尤其是对我们顾家整个家族。现在家族生意正处在谋求海外扩张、提升国际形象的关键时期,声誉和脸面至关重要,经不起半点风浪。小珩啊,你一向聪明,要懂得审时度势,把握好分寸。别一时冲动,被人当了枪使,最后给家里惹来一堆甩不掉的麻烦,那就不太好了。”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再掩饰的冷冽威胁之意,特别是…“他的声音几乎如同耳语,却字字诛心,”特别是…涉及到那位早就死了多少年、活着时候名声也就不怎么样的叔公——顾云舟的事情。他当年自己惹下的那些不清不楚的风流债、糊涂账,那些见不得光的恩怨情仇,凭什么要我们整个家族来替他承担后果?替他擦屁股?小珩,你是明白人,要知道什么该碰,什么能碰,什么…就该让它永远烂在土里,发霉,发酵,最后变成谁也认不出来的废物!”
      赤裸裸的警告、施压,以及家族那套极致利己主义的冰冷逻辑,毫不掩饰地砸了过来。
      顾珩感到一阵冰冷的愤怒和深深的、浸入骨髓的无力感席卷全身。家族…永远只在乎自身的利益、光鲜的外表和所谓的“声誉”,可以毫不犹豫地抹杀任何可能带来污点的历史和亲人,哪怕那是血脉相连的叔公,哪怕那背后可能藏着冤屈或不为人知的真相。
      “我的工作自有严格的程序和规范约束,一切以证据和法律为准绳。”顾珩的声音冷得像千年寒冰,试图用职业规则筑起一道防线,“不劳堂哥和各位长辈费心挂念。如果没别的事,我挂了,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
      “啧,还是这么又臭又倔,跟你那个爹一样。”顾宸的语气也彻底冷了下来,伪装的和气消失殆尽,“别忘了你终究是姓顾!你骨头里流着顾家的血!你以为你现在拥有的这一切,你的地位,你的名声,你能安心待在你那个象牙塔里摆弄那些故纸堆,靠的是谁?没有顾家在你背后,你真以为你能活得这么清高?哼,好自为之!”
      电话被对方粗暴地挂断,忙音“嘟嘟嘟”地响起,尖锐又刺耳,像最后一声恶毒的诅咒。
      顾珩握着手机,僵硬地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窗外午后的阳光明媚灿烂,透过玻璃窗洒在他身上,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冷,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出来的寒意,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顾宸的话,像一条冰冷黏腻的毒蛇,死死地缠绕在他的心头,不断地收缩,嘶嘶地吐着信子,将压抑和恐惧注入他的四肢百骸。
      …过去的阴影,从未真正远离,它们一直潜伏在暗处,此刻再次伸出冰冷的触手,试图将他拖回那个令人窒息的金色牢笼。
      他疲惫不堪地坐回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目光涣散地、无意识地落在显微镜旁边那本摊开着的、记录着密密麻麻检测数据和手绘草图的皮革封面笔记本上。笔记本厚重,页面泛黄,右下角,有一个他很多年前亲手设计、请人烫印上去的个人标识——一个艺术化变体的花体字母“H”,巧妙地被缠绕蔓延的常青藤蔓图案所包裹。这个标识代表了他的名字“珩”,也寓意着坚韧与持久,他曾很喜欢。
      这个标识…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猛地一窒!
      记忆的闸门再次被这股外来的压力和心理冲击蛮横地撞开!另一段被他深埋心底、与凌曜直接相关的、更加尖锐痛苦的往事碎片,带着血腥味和玻璃碎裂的尖锐声响,汹涌地扑向了他,将他彻底淹没!
      …那是他们关系破裂前夕,争吵最激烈、最伤人的一次。
      …具体起因已经模糊了,似乎是源于他又一次因为家族施加的压力而不得不对凌曜失约、并且无法给出合理解释。
      …凌曜的耐心和信任终于被消耗到了极限,积压的怒火和不安彻底爆发。他砸碎了一个他们一起在夜市买的、印着蠢萌图案的马克杯。陶瓷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像他们支离破碎的感情。
      …他当时也又累又委屈,口不择言,说了很多违心的、伤人的话,用冷漠作为武器。
      …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凌曜猛地捡起他掉落的、印着这个独特烫金标识的笔记本,狠狠摔在桌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凌曜的眼睛是红的,里面布满了血丝和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痛苦与失望,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那句话像淬毒的冰锥,至今仍能刺穿他的心脏:
      …“顾珩!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这个鬼标记!我查过了!它和经侦那边正在秘密调查的一桩跨境洗钱案里,某个用来走账的空壳公司的隐藏logo几乎他妈的一模一样!你别告诉我这只是个该死的巧合?!”
      …他当时是怎么反应的?
      …他记得自己瞬间脸色惨白如纸,心脏疯狂地擂鼓,几乎要跳出胸腔,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冤枉的愤怒攫住了他。但他第一反应不是解释,而是用一种极致冰冷的、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防御性的语气生硬地否认:“你看错了。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我自己设计的装饰花纹!凌曜,你是不是查案子查疯了,看什么都像线索?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真正相信过我?!”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凌曜眼中那种光芒彻底熄灭、仿佛某种信仰彻底崩塌般的绝望眼神。
      …信任,在那一天,在那句话之后,彻底碎裂,再也无法挽回。
      “啪嗒——”
      笔记本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重重地掉在冰冷的实验台面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慌的声响。
      顾珩猛地从那段残酷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彻骨的手紧紧攥住,疯狂地抽搐着,带来窒息般的痛楚。他大口地喘息,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个标识…那个他年轻时带着一点隐秘骄傲设计的个人标识…怎么会和该死的洗钱案扯上关系?当年凌曜那看似多疑偏执、让他倍感羞辱的质问,难道并非完全是无端猜忌?空穴来风?还是说…这背后,真的有他所完全不知道的、与他的家族、与他那位命运多舛、名声不佳的叔公顾云舟有关的…更深的、更黑暗的阴谋?
      当年导致他们最终分手的核心矛盾之一——凌曜认为他有所隐瞒,甚至可能无意或有意地牵扯进了某些不法之事——难道…并非完全是他所以为的、源于凌曜职业性的多疑和控制欲?
      这个突如其来的、可怕的、足以颠覆他多年认知的联想,让他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手脚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如果…如果当年的误会,并非只是误会那么简单… 如果…他现在正在全力调查的、牵扯到“影子”和巨额非法资金的案子,真的与过去的某个隐秘的、他或许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真相隐隐相连…甚至与他自身相关…
      那他该如何面对凌曜?如何面对自己这些年的坚持和逃避?如何面对这荒谬而残酷的可能性?
      巨大的恐慌和迷茫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没。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凌曜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脸色依旧凝重,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深思,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收到的、来自档案部门的加密传真文件。他似乎想进来和顾珩讨论一下新发现的、关于那处废弃硅藻土矿脉上世纪复杂产权变更历史的问题,这其中涉及到的历史沿革和地权纠纷,需要顾珩的专业知识和人脉来帮助解读。
      但他刚踏进门口,脚步就顿住了。他一眼就看到了顾珩那惨白得毫无血色、仿佛大病初愈般的脸,和那双失魂落魄、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刚刚目睹了极其恐怖景象的眼睛。
      “你怎么了?”凌曜的脚步下意识地上前半步,眉头瞬间紧紧拧成一个川字,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掩藏不住的急促和…担忧?
      顾珩闻声像是被惊吓到一般,猛地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的凌曜,眼神如同受惊的鹿,瞬间闪过一丝极大的慌乱和…一种近乎恐惧的情绪?他几乎是本能地、手忙脚乱地一把将桌上那本滑落的、藏着可怕联想的笔记本抓起来,飞快地合上,像是藏起什么致命的罪证般,猛地塞进了旁边一叠厚厚的文件最下面,动作快得近乎失态,完全不符合他平时冷静沉稳的风格。
      “没…没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迅速低下头,躲避着凌曜那双过于锐利、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只是有点累…没休息好而已。”苍白的辩解,无力至极。
      凌曜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扫过他明显不自然的、带着惊慌的动作,和他那异常苍白的脸色,最后落在那被匆忙掩盖起来的笔记本消失的位置上,心中的疑虑瞬间升至顶点。顾珩的反应太反常了!绝对不仅仅是疲劳!他又在隐瞒什么?和案子有关?还是和…过去有关?
      初步成功带来的那一点点微弱曙光早已被彻底扑灭。更大的、来自案件本身的危机感和来自过去的、更加幽深恐怖的阴影,如同浓重粘稠的乌云,同时席卷而来,沉重地压在两人心头,令人窒息。
      他们都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此刻合作追查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文物走私和洗钱案的真相。
      他们可能,也在不可避免地,一步步逼近某个关于他们共同破碎的过往的、谁也不愿面对、甚至恐惧去揭开的、残酷的真相。
      而那真相的碎片,似乎正从幽暗的深渊中浮现出来,闪烁着冰冷而不祥的、足以摧毁一切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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