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咫尺之言 ...
-
经历了住所被闯入的惊魂一夜，警方加强了对顾珩和凌曜两人全方位的保护，同时也加紧了调查步伐。那种如影随形的威胁感，像一根时刻绷紧的弦，让所有人都不敢有丝毫松懈。
压力之下，往往能催生出更高的效率。在技术队夜以继日的攻坚下，对那枚“影子”留下的仿汝窑瓷片的成分分析取得了关键突破。通过极其精细的微量元素谱比对，他们不仅确认了其原料同样源自那个废弃的稀有矿脉，更重要的是，在那种特制的、鲜艳如血的红色颜料中，检测到了一种极其罕见的、用于古籍书画修复中的特殊植物性胶合剂成分。
这个发现，如同在迷雾中点亮了一盏灯。
“这种胶合剂配方很古老，知道具体配比并能熟练使用的人，现在国内屈指可数。”顾珩在连夜召开的紧急分析会上指出，疲惫的眼中重新燃起专业性的光芒，“它需要特定的温度和湿度才能完全溶解并达到最佳粘合效果。也许…我们可以根据这个特性，反向追踪其制备或使用的地点？比如，需要恒温恒湿环境的…”
“——地下室，或者专业的修复工作室！”凌曜立刻接上，思路瞬间打通，“‘窑匠’…他可能不仅仅负责仿制瓷器，他甚至可能也精通古籍修复？或者他的工作环境，必须满足这种苛刻的要求！”
一个新的、更加精准的排查方向迅速形成：集中力量搜索那个区域所有符合恒温恒湿条件的地下空间、废弃窑厂附属工作室、甚至是私人建立的、不符合登记在册的修复场所！
命令下达，庞大的机器再次高效运转起来。
等到初步的排查指令全部安排下去，窗外天色已然蒙蒙亮。又是一个几乎不眠的通宵。
极度紧张和高度专注后的骤然松弛，带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凌曜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他看了一眼旁边同样脸色苍白、眼下乌青明显的顾珩，鬼使神差地，在两人前一后走出会议室时，开口说了一句：“忙了一夜，吃点东西再回去吧。附近有家店，这个点应该开了。”
他的语气尽量平淡，像是一种纯粹的同事间的客套，甚至带着点上级对下属的命令意味，以此来掩盖那一点点不自然的别扭。
顾珩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他抬眼看了看窗外泛白的天色，又感受到胃里空泛泛的灼烧感，最终没有拒绝，只是很低地“嗯”了一声。
于是，在凌晨五点多、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的时分，两人坐在了市局附近一家狭小却干净的早点铺子里。店里只有他们一桌客人，老板在厨房里忙碌着，传来油炸鬼的滋滋声和蒸笼冒气的噗噗声，空气里弥漫着食物温暖而朴实的香气。
环境嘈杂，却又奇异地给人一种宁静的私密感。
他们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油腻腻的小桌子。各自点了一碗清淡的白粥，几根油条，一碟小咸菜。谁也没有先动筷子，只是沉默着，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连续的通宵作战和刚刚取得的微小突破，似乎暂时耗尽了他们用来维持冰冷距离的能量。极度紧张后的松弛，像一种无形的溶剂，悄悄软化着包裹在外的坚硬外壳。
凌曜看着顾珩低头用勺子慢慢搅动着碗里滚烫的粥，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过于清晰的眉眼，也淡化了些许他身上的疏离感，显得有些难得的柔软和…疲惫。
“那种胶…”凌曜忽然开口，声音因为熬夜而有些沙哑，“很难处理吗？”
顾珩搅拌的动作停了一下，没有抬头：“嗯。对温度和湿度要求很苛刻，差一点效果就天差地别。能掌握的人…确实不多了。”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极淡的、或许是错觉的感慨，“‘影子’手下…真是网罗了不少能人异士。”
“疯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才华的疯子。”凌曜接了一句，拿起一根油条，却没有吃，只是无意识地捏着，“为了一个执念，能把事情做到这种地步…甚至不惜…”他想说“不惜威胁到你的安全”，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变成了一句，“…如此猖狂。”
话题似乎又绕回了案子，但语气却不再是纯粹的工作讨论，带上了一点个人化的评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共同的无奈。
顾珩轻轻吹着粥上的热气，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或许在他看来，那不是执念，是…信仰。或者…救赎。”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罕见的、试图去理解对手动机的语气，或许也是他对自己此刻状态的一种无意识投射。
凌曜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样的顾珩，似乎卸下了一点防备。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但不再是那种针锋相对的冰冷，而是一种…疲惫后的平静，甚至称得上…缓和。
粥的温度稍微降下来一些，两人开始默默地吃东西。简单的食物下肚，驱散了部分寒意和空虚感。
凌曜看着顾珩安静进食的侧脸，灯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些被压抑了太久的问题，那些在危机时刻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关切，在此刻这种短暂而奇异的宁静氛围里，再次蠢蠢欲动。
他喝了一口粥，粥碗的温度熨帖着手心。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落在桌面上，声音低沉地开口，不再是关于案子：
“那天晚上…”他指的是跟踪事件那晚，“我语气不好…态度急了点。”他试图为那天的粗暴道歉，却又说得有些别扭生硬，“主要是情况紧急…”
顾珩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停下了动作，静静地听着。
凌曜见他没有立刻冷脸相对，仿佛得到了一丝微弱的鼓励，继续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你这几年…一个人…是不是经常…”他想问“是不是经常不好好吃饭休息”，或者“是不是经常遇到这种危险”，但觉得都不太合适，话在嘴边转了几圈，最终变成了一句含糊的，“…是不是很辛苦？”
这句话问出口，带着一种笨拙的、几乎不像他凌曜会有的关心。
顾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缓缓放下勺子，依旧没有抬头，浓密的睫毛垂着，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厨房里传来的声响。
就在凌曜以为他不会回答，甚至已经准备好迎接冷冰冰的拒绝时，顾珩却极轻极轻地、几乎像是叹息般地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不再是那种刻意维持的平静无波：
“习惯了。”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对自己说，“…都一样。”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蕴含着千钧重量，砸在凌曜的心上。那里面包含了多少独自承受的压力、无人诉说的孤寂、和日复一日的自我压抑？
凌曜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痛。他看着顾珩低垂的、显得异常脆弱的后颈，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想要说些什么，想要解释些什么，想要为过去那个争吵的夜晚，为那些伤人的话语，为那些他至今未能完全理解的误会…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几乎带着一丝恳切的意味：“顾珩，其实当年…”
就在这关键的字眼即将出口、那扇紧闭了五年的心门似乎即将被叩响的瞬间——
“嗡——嗡嗡——”
凌曜放在桌面上的手机，毫无征兆地、剧烈地震动起来，屏幕骤然亮起，刺目的光芒在略显昏暗的早点铺里显得格外突兀。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陈锋”。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像一把冰冷的剪刀，瞬间剪断了那根刚刚连接起来的、纤细而脆弱的线。
两人都像是被从一场朦胧的梦境中猛地拽回现实，身体同时一震。
凌曜眼底那刚刚浮现的、近乎柔软的情绪瞬间褪去，被惯有的冷厉和警惕所取代。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刻抓起了手机，按下了接听键，语气恢复成了那个冷静果决的凌队长：“说！”
顾珩也迅速抬起了头，脸上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脆弱和疲惫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覆上了一层冰冷平静的面具，仿佛刚才那个流露出一点点真实情绪的人只是幻觉。他低下头，继续机械地搅拌着碗里已经快要凉透的粥，只是指尖微微有些发白。
电话那头，陈锋的声音语速极快，带着兴奋和紧迫：“老凌！好消息！根据胶合剂那个线索，我们锁定了一个目标！镇子东头有个废弃多年的陶瓷研究所，它底下有个符合条件的老式防空洞改造的仓库！热成像显示里面有活人活动！我们准备…”
凌曜的神情瞬间变得无比专注，所有的个人情绪被彻底压下：“具体位置坐标发我！封锁所有出口！我马上到！”
他霍然起身，动作带倒了桌上的醋瓶，深色的液体洒了出来，在油腻的桌面上蔓延开，像一道丑陋的疤痕。
“有情况，得走了。”他对顾珩快速说了一句，语气是纯粹的公事公办，甚至没有多看顾珩一眼，仿佛刚才那几乎要触及灵魂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他掏出几张钞票扔在桌上，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早点铺，身影迅速消失在清晨稀薄的雾气里。
顾珩独自坐在原地，看着对面那碗几乎没动过的、已经凉透的白粥，和桌面上那摊仍在缓缓扩散的醋渍。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尽的言语和那短暂虚假的温暖。
他静静地坐了几秒，然后也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丝毫未乱的衣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发生在极度疲惫下的、无关紧要的错觉。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一刻，当凌曜几乎要提起“当年”时，他的心跳得有多快，又有多恐惧。而当电话响起，一切戛然而止时，那瞬间涌上的，究竟是失落，还是…庆幸？
又一次。又一次在即将触碰到真相和过往的边缘，被无情地打断。
深深的遗憾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懊恼，如同窗外渐渐弥漫开的晨雾，无声地笼罩了他。
他推开店门，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也将他彻底吹醒。
新的一天开始了，伴随着新的行动，和依旧深不见底的重重迷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