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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凌曜的敏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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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局刑侦支队分析室的百叶窗被拉得很满,只漏进几缕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光,在满地散落的案卷和咖啡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过度摄入后的焦苦气息,混合着旧纸张特有的、带着岁月沉淀的霉味,还有电子设备持续运行散发出的微弱臭氧味,构成一种属于高压办案现场的、令人神经紧绷的独特氛围。
凌曜站在巨大的交互式白板前,指尖悬在冰冷的触控笔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白板上,“影子” 的侧写图谱被反复涂改,红色马克笔勾勒出的动机推测旁,密密麻麻标注着疑问和补充,像一张混乱的蛛网,缠绕着他的思绪。三天前仓库袭击事件的余波尚未平息,那天他在安全屋与顾珩不欢而散后,便一头扎进了案宗堆里,试图用无休止的工作麻痹神经,可脑海里却总是不受控制地回放仓库里的画面 —— 顾珩苍白如纸的脸、额角渗出的血迹,还有自己失控时嘶吼出的那句 “别再让我失去你第二次”。每一次回想,都像有细密的针在刺他的心脏,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后怕、情绪失控的懊恼,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近乎恐慌的慌乱。
“咚咚咚”,三下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怔忪。陈锋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整理好的现场勘查报告,牛皮纸封面边缘被手指摩挲得有些发毛,他脸上带着几分凝重,将报告递过来:“老凌,仓库那边的二次勘查有新发现。在‘影子’消失的杂物堆后面,提取到了微量的特殊釉料残留,和之前从‘泥鳅’处截获的仿品成分比对,相似度高达 98%。另外,技术队还恢复了部分被删除的监控片段,虽然模糊,但能看到‘影子’离开时,似乎携带了一个长约三十厘米的皮质盒子,边缘有暗纹,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凌曜接过报告,指尖划过纸上打印整齐的文字,目光却有些涣散。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顾珩 —— 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眼神里藏着太多秘密的人。自从安全屋那次争吵后,两人便再没私下见过面,所有交流都通过陈锋中转,或者用冰冷的、不带任何情绪的文字传递。顾珩提交的古籍分析报告依旧专业、细致,甚至对纸张纤维的判断精确到了年份,可凌曜总觉得,那些严谨的文字背后,藏着某种刻意的回避,像在平静的湖面下隐藏着暗流。
“对了,乔安娜那边发来了补充资料。” 陈锋的声音再次响起,将凌曜的注意力拉回现实,他从随身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打印纸,“她整理了近十年国际上类似‘影子’这种带有执念型犯罪特征的案例,还附带了她的侧写补充。里面提到,这类罪犯往往擅长利用受害者的情感弱点,尤其是过去的创伤,来制造内部矛盾,瓦解调查联盟。”
凌曜的手指猛地一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乔安娜的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层层涟漪。他想起几天前的视频会议,乔安娜那头极具光泽的深栗色卷发、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碧色眼眸,还有她与自己之间那种无需多言的专业默契 —— 他刚提出 “仪式感犯罪” 的假设,她便立刻补充了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窃案的细节,思维同频得仿佛共享着同一套逻辑体系。会议结束后,乔安娜曾单独给他发过一条加密消息,内容简短却意味深长:“凌,注意你身边的人。执念型罪犯最擅长的,就是让信任变成最锋利的刀。另外,我记得你提过,你与顾先生曾有过一段过往?有时候,未愈合的旧伤,会比新的威胁更致命。”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了凌曜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过去的记忆如同被捅破的堤坝,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 五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他执行任务归来,推开门看到的是空了一半的衣柜,书桌上留着一张他曾以为永远不会出现的分手便签,字迹依旧清秀,却透着冰冷的决绝。他疯了一样拨打顾珩的电话,得到的却是永久的忙音;他跑到顾珩常去的古籍书店、修复院,甚至苏婉清的住处,得到的只有 “他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的答案。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分手前最后一次争吵时,顾珩红着眼眶说出的那句话:“凌曜,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相信过我。你总是用侧写的眼光看我,把我的沉默当成隐瞒,把我的退让当成心虚。”
信任。这个词像一道魔咒,缠绕了他五年。当年他以为顾珩的离开是因为家族压力,是因为怯懦和逃避,可随着调查的深入,尤其是 “虚空之眼” 徽记的出现,他开始怀疑,事情或许并非他想的那么简单。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乔安娜的提醒下疯狂生长,过去因不信任而导致的分手创伤,被再次唤醒,像一道从未愈合的伤疤,被反复撕扯,渗出新鲜的血液。
“老凌?你没事吧?” 陈锋察觉到凌曜的不对劲,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底布满了红血丝,连呼吸都比平时急促了几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又熬了通宵?要不先休息会儿,案子也不差这几个小时。”
“没事。” 凌曜摇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报告放在桌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把乔安娜的资料发给我,我需要仔细看看。另外,通知顾珩,下午三点到分析室来,我们需要核对一下古籍上的线索,尤其是关于《坤舆格物考》传承脉络的记载,他之前提交的报告太模糊了。”
陈锋应了一声,转身离开时,忍不住回头看了凌曜一眼。他跟凌曜搭档多年,从未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具紧绷的躯壳。分析室里再次恢复寂静,凌曜坐在椅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揉了揉。他知道自己不该怀疑顾珩,理智告诉他,顾珩是案件的关键技术顾问,也是 “影子” 的目标之一,没有理由背叛。可情感上的创伤和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却让他无法忽视那些 “异常信号”。
作为一名顶尖的犯罪侧写师,他习惯了从细微之处捕捉线索,分析行为背后的动机。而最近,顾珩的行为模式,处处透着不对劲。他记得上次在安全屋,自己问及顾家与 “虚空之眼” 徽记的关系时,顾珩的眼神里闪过的慌乱和抗拒,像被戳中了痛处;还有顾珩提交的家族旧籍分析报告,关于那支使用 “虚空之眼” 徽记的神秘分支,总是一笔带过,仿佛在刻意隐瞒什么;甚至在视频会议后,他偶然看到顾珩站在走廊尽头,对着手机低声说着什么,语气带着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无奈,看到他走来时,却立刻挂断电话,匆匆离开,像在躲避什么。
这些细节,单独看或许只是巧合,可串联起来,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顾珩包裹其中,也让凌曜的怀疑越来越深。他打开乔安娜发来的资料,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脸上,那些关于 “执念型罪犯利用情感弱点” 的分析,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内心的挣扎 —— 他害怕再次被信任的人背叛,害怕自己的侧写出现偏差,更害怕顾珩真的像乔安娜暗示的那样,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下午三点,顾珩准时出现在分析室门口。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深色的羊绒开衫,领口整齐地系着,额角的擦伤已经愈合,只留下淡淡的浅粉色痕迹。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没休息好,看到凌曜时,目光快速地移开,没有停留,像在刻意回避。
“坐吧。” 凌曜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情绪。他将一叠古籍复印件推到顾珩面前,纸张边缘还带着复印机留下的余温,“这些是你之前提到的家族旧籍里,关于《坤舆格物考》的记载。我需要你详细说明一下,为什么关于这本书的传承脉络,记载得如此模糊?还有,这里提到的‘海外分支’,具体指的是哪一支?和‘虚空之眼’徽记有什么关联?”
顾珩拿起复印件,手指微微颤抖。他低着头,仔细看着上面的文字,眉头微蹙,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坤舆格物考》在家族内部一直被视为秘藏,只有历代族长和负责古籍传承的人才知晓具体脉络。我也是在整理曾祖父留下的笔记时,偶然发现这些零星记载。至于‘海外分支’,我了解的也不多,只知道这一支在清末民初便迁居海外,主要从事古籍交易,后来因为一场意外,与主家失去了联系,行事也变得愈发低调。”
他的回答依旧含糊,避重就轻,甚至比之前的报告还要简略。凌曜盯着他的侧脸,注意到他在提到 “海外分支” 时,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手指也攥紧了复印件的边缘,指节泛白,这些细微的动作,都在暗示他内心的紧张和隐瞒。凌曜的侧写师本能在这一刻被彻底激活,他开始分析顾珩的微表情 —— 眼神闪烁,不敢与他对视,说明内心有愧疚或隐瞒;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膝上,是典型的防御姿态;说话时语速放缓,偶尔停顿,像是在刻意组织语言,避免说出不该说的内容。
“顾珩,” 凌曜的语气陡然变得严肃,甚至带上了一丝审讯时才有的压迫感,“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个极其危险的罪犯,他能在我们眼皮底下策划袭击,还能精准地利用你的职业本能设下陷阱。任何一点线索都可能关乎案件的走向,也关乎你的安全。你不能再这样有所保留,这不仅是对案件不负责任,也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任。”
顾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抬起头,迎上凌曜的目光,眼神里带着一丝委屈和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我没有隐瞒,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家族的旧籍大多残缺不全,很多记载都语焉不详,我真的无法提供更多信息。而且,顾氏家族的内部关系很复杂,有些事情,不是我能随便对外透露的。”
“无法提供,还是不想提供?” 凌曜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他想起乔安娜的话,想起过去的背叛感,内心的挣扎越来越激烈。理智告诉他,要相信顾珩,毕竟他们曾有过那样深刻的过往,顾珩不是会为了家族利益背叛正义的人。可侧写师的本能却在不断提醒他,顾珩的行为模式存在太多疑点,那些所谓的 “家族规矩”,更像是一种借口。
顾珩看着凌曜眼中的怀疑,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知道自己无法解释,顾宸的威胁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不仅关乎爷爷的健康,还牵扯到修复院的项目和师傅的心血,他不敢透露半分。他只能低下头,再次陷入沉默,用沉默来对抗凌曜的逼问,也用沉默来掩饰内心的痛苦和无助。
分析室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压抑,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剩下空调系统低低的嗡鸣。凌曜看着顾珩沉默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想继续追问,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害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害怕再次面对信任崩塌的痛苦,更害怕自己的怀疑会像当年一样,将顾珩彻底推开。
过了许久,顾珩猛地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公文包,动作有些仓促,声音低沉地说:“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回去了。古籍上的线索,我会再仔细整理,有新发现会及时通知你。另外,修复院那边还有工作等着我处理,不能耽误太久。”
凌曜没有阻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顾珩的脚步很快,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分析室,背影显得有些仓促和狼狈,甚至忘了拿走放在桌角的保温杯 —— 那是苏婉清特意给他准备的,里面还装着温热的参茶。
凌曜坐在椅子上,目光追随着顾珩消失的方向,眼神变得复杂而痛苦。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暗,像他此刻的心情。他的理智和情感在激烈地交战,信任的堤坝在那些 “异常信号” 的冲击下,开始出现裂缝。他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该如何选择,只能任由内心的挣扎,将自己拖入更深的迷茫之中。桌上的保温杯里,参茶的热气缓缓升腾,却怎么也暖不了他冰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