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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微光与裂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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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在药物、辅导和那份生日协议带来的微妙缓和下,缓慢流淌。
俞岫白依旧沉默,但那种沉默里少了几分尖锐的敌意,多了些疲惫的顺从。
他穿着宽大的校服,更显得身形单薄,像一株在阴翳里努力生长的植物,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唯有眼尾那颗浅褐色的泪痣,为他过于清秀却缺乏生气的面容增添了一抹令人心碎的标志。
凌迟将他这些变化看在眼里。少年偶尔会在辅导时因为解出一道难题而几不可查地松一口气,那微微抿起的、失去血色的唇瓣会短暂地放松,露出一丝近乎柔软的线条。
每当这时,凌迟总会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指间转动的笔却会微微停顿。他眉宇间的冷峻并未减少,只是看向俞岫白时,那深邃眼底惯有的审视里,似乎掺入了一丝极难察觉的、类似关注的东西。
这天放学,周屿在校门口等他。夕阳的金辉洒在周屿身上,将他挺拔的身形和利落的短发都镀上了一层暖色,他笑起来时露出的牙齿洁白整齐,是毫无阴霾的灿烂。
“岫白!走,去看我们打球?今天和高三联队决赛!”周屿语气兴奋,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很自然地想去揽俞岫白的肩膀。
俞岫白下意识地微微侧身避开了,但并没有拒绝同行。他也需要一些外界的声响来驱散脑海里时而浮现的模糊晕眩和心底那片沉重的寂静。
篮球场边围满了人,气氛热烈。周屿在场上奔跑、跳跃、投篮,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爆发力和美感,引得场边阵阵欢呼。
俞岫白站在人群边缘,看着那片沸腾的青春,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场内快速移动的身影和嘈杂的声音让他刚刚平息没多久的太阳穴又开始隐隐鼓胀。
就在周屿投进一个关键三分,全场沸腾,他本人也兴奋地朝着俞岫白方向挥拳庆祝时,俞岫白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比任何一次都要剧烈。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场内耀眼的灯光和跳跃的色彩扭曲成一片令人晕眩的光斑。
他脸色瞬间煞白,冷汗涔涔而下,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转身,扶着旁边的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被逼出了眼眶。
“岫白!”周屿脸上的笑容僵住,几乎是立刻从场上冲了下来,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一片冰凉的冷汗,“你怎么了?别吓我!”
“没……没事……”俞岫白声音虚弱,眼前阵阵发黑,他用力抓住周屿的手臂,指尖冰凉,“可能……中暑……我想回去……”
周屿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疼不已,也顾不得比赛了,半扶半抱地将他带离了喧嚣的球场。“我送你回去!”
“不……不用……”俞岫白挣扎着,他不想让凌迟看到自己这副样子,更不想周屿和凌迟碰面,“我……我自己可以……”
“你这样怎么自己回去!”周屿语气坚决,带着不容拒绝的担忧。
最终,周屿还是执意打车将他送回了别墅区。车停在熟悉的路口,俞岫白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虚弱地靠在路边的树上,对车里的周屿摆了摆手。“谢……谢谢,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周屿看着他虚弱却坚持的样子,只好担忧地叮嘱:“那你赶紧回去休息,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看着出租车离开,俞岫白才松了口气,拖着沉重虚浮的脚步,一步步挪向别墅。
他刚用指纹打开门,一道高大的阴影便笼罩下来。
凌迟就站在玄关,似乎正要出门,或者……是听到了动静。他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但此刻绷紧的下颌线和锐利的目光,却带来了更强的压迫感。
他的视线如同实质,先是落在俞岫白惨白如纸、布满虚汗的脸上,然后缓缓移向他微微颤抖的手臂,最后,定格在他因为刚才的拉扯而略显凌乱的校服领口——那里,或许无意间沾染了一丝不属于这个空间的、陌生的、带着阳光和运动气息的味道。
“怎么回事?”凌迟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但那双墨黑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暗流涌动。他看到了刚才路口那一幕,那个阳光健朗的男孩扶着虚弱不堪的俞岫白下车。
俞岫白身心俱疲,几乎站立不稳,根本没有力气去编造借口,只能靠着鞋柜,低垂着头,声音细若游丝:“……头晕……想吐……”
凌迟的眉头狠狠拧起。他上前一步,伸手探向俞岫白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的湿腻,并非发烧。这症状……
就在这时,俞岫白胸口的校徽口袋里,一张折叠的纸片因为他的动作滑落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地板上。
凌迟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过去。
那是一张速写。线条虽然简单,却能清晰地辨认出是俞岫白的侧脸,他正低着头看书,眼睫低垂,神情安静,画得颇为传神。右下角,有一个飞扬的签名——周屿。旁边还用小小的字写着一句:【希望你天天开心。】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凌迟看着那张画,又看看眼前这个虚弱、苍白、仿佛一碰即碎,却能被另一个人用画笔捕捉下宁静瞬间的少年。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有对俞岫白身体状况的强烈担忧,有一种自己的领域被侵入的不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看到那幅画和那句祝愿时,心底泛起的微妙涩意。
他没有去捡那张画,而是弯下腰,直接将几乎虚脱的俞岫白打横抱了起来。
俞岫白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挣扎,却被凌迟更紧地禁锢在怀里。男人胸膛传来的热度和沉稳的心跳,与他冰凉的体温形成鲜明对比。
“别动。”凌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抱着他稳步走向二楼卧室,“我联系医生。”
俞岫白瘫软在他怀里,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闭上眼,将滚烫的脸颊埋进凌迟坚实的肩窝,鼻尖萦绕着那熟悉的、带着冷冽雪松的气息,这一刻,这气息竟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恨意、依赖、屈辱、还有那不受控制滋生的一丝安心……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凌迟将他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然后拿出手机走到窗边打电话。他的背影挺拔却透着一丝紧绷。
俞岫白蜷缩在被子里,偷偷睁开眼,看着凌迟的背影,又瞥见地板上那张孤零零的、属于周屿的速写。阳光与冰雪,喧嚣与寂静,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在他生活中交错碰撞,而他的身体,却先于他的意志,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危险的警报。
凌迟挂断电话,转过身,目光沉沉地看向床上蜷缩的一团。
那道微光,似乎越来越亮。
但照亮那光芒的裂痕,也正变得越来越清晰。
而这一次,裂痕不仅仅出现在俞岫白的心墙,也隐隐出现在了凌迟一直试图维持的、冷静自持的边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