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成为阿瑶的第二天,是在一种尖锐的割裂感中开始的。
作为顾瑶的意识在清晨准时苏醒,期待着柔软的床铺和窗外透过窗帘的阳光。但现实中,我是被地板的寒气冻醒的。我睡在客厅角落的一个软垫上——那是林皓昨晚临时给我铺的。金色的毛发并不能完全隔绝瓷砖的冰冷。我想伸个懒腰,动作却变成了一场四肢不协调的挣扎,差点从垫子上滚下去。
饥饿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凶猛方式袭击着我。胃袋空空地抽搐着,发出咕噜的响声。我的鼻子变得异常灵敏,能清晰地捕捉到空气中残留的速食饭菜的油腻味,还有……林皓身上传来的那种沉重的、带着淡淡汗液和绝望的气息。
他起得比我更早,或者说,他可能一夜未眠。
我循着气味走到卧室门口。门虚掩着。我用脑袋顶开一条缝,看见他坐在床沿,背对着我。他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背上切出几道苍白的光带,却丝毫没有温暖的感觉。他整个人的轮廓像是被一种无形的重量压弯了。
我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是我和他去年在海边拍的拍立得照片。照片上的我们笑得没心没肺,他的牙齿很白,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紧紧搂着我的肩膀。海水在我们身后泛着粼粼金光。
而现在,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相纸捏碎。他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那不是嚎啕大哭,是一种更绝望的、连哭声都被巨大的悲痛噎住的哽咽。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疼得发紧。我想冲进去,像以前无数次那样,从后面抱住他,把脸贴在他颤抖的背脊上,告诉他“没事了,我在这里”。
可我现在只是一只狗。
我只能在喉咙里发出极轻的、焦急的呜鸣。我用鼻子抵着门缝,小心翼翼地拱了拱,发出细微的响动。
他猛地一震,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迅速用手背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将那照片塞进了枕头底下。当他再转过头时,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有通红的眼眶泄露了方才的崩溃。
他看到我,眼神闪烁了一下,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快速隐没了,或许是那一点点昨晚的“熟悉感”,但更多的是一种疲惫的疏离。他没有赶我走,也没有叫我过去。他只是站起身,沉默地绕过我,走向厨房。
他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浓郁的苦涩香气弥漫开来。他没有吃早餐,只是端着杯子,又回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像一尊雕塑般坐着,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窗外灰白色的天空。
我的任务像警钟一样在脑海里轰鸣。一年。只有一年。我不能让他就这样沉没下去。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小跑过去,把我最喜欢的橡胶骨头玩具叼过来,放在他脚边,然后用鼻子往前拱了拱,仰头看着他,努力摇动尾巴。以前我心情不好时,他总会用各种方法逗我开心。
他的目光垂下来,落在那个色彩鲜艳的玩具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又毫无波澜地移开了。他仿佛根本没有看见,或者看见了,却无法理解这其中的意义。他的世界依旧被一层厚厚的、隔音的玻璃罩子严实地笼罩着。
一种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四肢。语言不通,形态迥异,我所有的努力都像石沉大海。
我不放弃。到了中午,他依旧一动不动。我饿得受不了,跑去用爪子扒拉我的空碗,让它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这声音终于惊动了他。他像是才想起我的存在,怔了一下,然后起身,沉默地打开一袋狗粮,倒进我的碗里。整个过程他没有看我一眼,动作机械。
我看着那碗棕色的颗粒物,作为人类的意识在抗拒,但作为狗的生理本能却在疯狂叫嚣。最终,饥饿战胜了一切。我低下头,狼吞虎咽起来。味道很奇怪,谈不上好吃,但能填充胃部的空虚。
吃完后,我发现他正看着我的空碗发愣。他的咖啡早就冷了,一口没动。
也许……他需要出去走走?新鲜空气对他有好处。
我跑到玄关,叼起他的拖鞋,放到他面前,然后冲着门的方向叫了两声。
这次,他终于有了更明显的反应。他看了看拖鞋,又看了看我,眉头微微蹙起,那是一种真实的、带着些许被打扰的困惑。
“……你想出去?”他哑声问。
我立刻兴奋起来,尾巴摇得更卖力了,围着他转了一圈,又跑到门边用爪子挠了挠门板。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又会无视我。最终,他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不是出于兴致,更像是某种无可奈何的、微弱的责任感——既然养了,总要履行喂养和遛狗的义务。
他拿起牵引绳。当我温顺地让他扣上项圈时,他的指尖又一次无意地擦过我的毛发。他的动作停顿了半秒,那双死寂的眼睛里,似乎又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快得抓不住。
社区公园很近,但这段路走得无比沉闷。他牵着我,步伐拖沓,对周围的一切——嬉闹的孩子、散步的老人、甚至晴朗天空下刚刚绽放的春花——都毫无反应。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移动的脚尖,像一具被绳子牵引着的木偶。
而我,则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用这双新的眼睛观察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色彩更鲜明,气味复杂了千百倍。我能闻到泥土的湿润、花香的甜腻、别人家飘来的饭菜香,还有……一种冰冷的、不属于自然界的异常气息。
我的颈毛突然不由自主地微微竖起。
我停下脚步,警惕地转过头,循着那缕异常冰冷的气味望去。
公园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男人。他穿着普通的灰色夹克,长相毫不起眼,属于扔进人海就瞬间消失的类型。他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似乎看得很专注。
但我知道不是。
他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报纸上。那目光越过纸缘,精准地、毫不掩饰地落在我们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我身上。
那是打量,是观察,是……冰冷的评估。
当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遇时,他没有任何闪躲,甚至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我点了点头。那不是友好的示意,那是一种确认。确认目标,确认状态,确认那悬在我头顶的、无声流动的倒计时。
是白川。
冰冷的恐惧瞬间沿着我的脊椎窜遍全身。他来了。他一直都在。他不是遥远的威胁,他就这样日常地、普通地坐在那里,像邻居一样寻常,却用看一个死物的眼神看着我。
林皓感觉到了我的停滞,茫然地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他也看到了那个看报纸的男人,但显然,他什么异常都没感觉到。他只看到一个普通的陌生人。
“怎么了?”他拉了拉牵引绳,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走吧。”
他牵着我,继续向前走去,离那条长椅,离那个冰冷的注视,越来越远。
我被迫跟着他,却忍不住一次次回头。
白川依旧坐在那里,姿态未变。直到我们拐过路口,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那份冰冷的、如影随形的注视感,却牢牢钉在了我的背后,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