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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高一·军训三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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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冰润的薄荷脑油,姜叙舟的嗓音开启了时空隧道,让缪然恍惚间回到了两年前的相似的暑热。
2017年七月的苏南,暑气像一头贪婪的巨兽,尚未餍足地舔舐着大地。阳光不再是金箔,而是熔化的白金,稠密、滚烫、近乎实体地倾泻而下,浇铸在塑胶跑道上,蒸腾起一片氤氲扭曲的热浪,带着橡胶被炙烤后特有的微焦气味。
江苏省苏南重点高中的高一新生们,正经历着入学第一场淬炼——军训。
缪然站在队列里,感觉自己像一块即将融化的奶油。深棕色的发丝被汗水一缕缕地彻底粘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额角和颈侧,带来刺痒的不适感。他努力绷直身体,试图模仿教官示范的正步踢腿动作,然而四肢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缠绕,每一次抬腿都滞涩笨拙,像生了锈的提线木偶,角度总也达不到那凌厉的标准线。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滑过敏感的耳廓,带来一阵冰凉的战栗,最终滴进早已汗湿的衣领,洇开一小片更深的墨绿。
教官严厉如鹰隼的目光扫过他,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第三排左数第五个男生!”声音如同淬火的鞭子,在粘稠闷热的空气里炸响,引得周围的男生女生一片死寂。“动作软绵绵软趴趴的,没吃饭吗?腿抬高!定位要稳!”更让缪然感到万箭穿心的是,教官的目光在他过分白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种近乎羞辱的戏谑,“啧,男生怎么长这么白?白得都反光了,偷偷抹了化妆品?还是去韩国整容了?”
话音未落,周围凝固的空气仿佛瞬间被点燃,无数道目光——好奇的、审视的、嘲弄的、幸灾乐祸的——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像探照灯打在他身上。缪然只觉得脸颊轰地一下滚烫起来,像被无形的火舌反复舔舐。他深深地低下头,恨不得将整个身体蜷缩起来,视线死死钉在自己洗得发白、沾着尘土的军训鞋尖上,仿佛要将那里盯出一个洞来,好把自己藏进去。浓密的眼睫垂落,像两把小扇子,仓皇地掩去了浅琥珀色瞳孔里翻涌的羞窘、无措和一种熟悉的、尖锐的刺痛——那“不一样”的标签,又一次被粗暴地贴了上来。
他并非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议论,但每一次都像新鲜的针,精准地扎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刺得心头发紧,指尖冰凉。更糟糕的是,越是害怕跟不上节奏被集体排斥,手脚就越发不听使唤,动作愈发僵硬变形,甚至同手同脚,引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又一次练习开始,轮到踢腿定位。缪然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右腿,却感觉身体重心像失衡的陀螺般摇晃,姿势别扭得可笑。教官的视线再次如芒在背般扫来,他心头一紧,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噤若寒蝉,眼角的余光慌乱地、像受惊小鹿般扫向身旁的两位男生。左边的那个身量更高些,面容沉静如深潭,眼神专注得仿佛周遭一切都已消弭,动作干净利落,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稳重;右边的则显得更活泼,眼神灵动跳跃,虽然动作不算最标准,但透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蓬勃劲头。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深入骨髓的羞涩。缪然趁着教官转身的间隙,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用细若蚊呐、带着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向左右两边同时发出求助:“同...同学,打扰一下...刚才教官教的那个正步踢腿动作,我...我实在是没学会,腿总是抬不到位,定位也稳不住...请问...请问该怎么做呀?”声音里的惶急和不安,像投入静水的小石子,清晰可闻。
左边的男生——白潇煦闻声转过头来。他的目光温和而平静,没有丝毫的不耐或嘲笑,仿佛缪然的求助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没有立刻动手纠正,而是清晰地、条理分明地低声讲解起来,语速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别急,你看,关键是重心转移。提腿的时候,支撑腿要像柱子一样绷直,重心稳稳地、完全地落在支撑脚的脚掌中心,想象有根钉子把你钉在地上。然后踢出去的腿,膝盖要绷直,脚尖用力向下压,脚背要绷平,像芭蕾舞者那样伸展,想象有根线提着你的脚尖笔直地向前。定位时,腹部核心要收紧,像吸住一口气,保持身体像块钢板一样稳定不动。”他一边说,一边微微调整了自己的姿势,侧过身,让缪然能更直观地看到动作细节和肌肉发力的状态。
右边的林峻野则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他立刻凑近了些,脸上带着爽朗又有点促狭的笑容,直接伸出手,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坦率和自来熟,轻轻拍了拍缪然的后腰:“哥们儿,你这腰得挺起来啊!放松点,别跟木头似的绷着,太紧张了反而使不上劲儿!”说着,他甚至直接上手,虚扶了一下缪然抬得有些歪斜、微微发抖的小腿,温热的手掌隔着粗糙的布料传来清晰的触感,帮他调整到一个更接近标准的角度,“喏,这样,感觉一下!重心是不是像大白哥说的那样,扎在支撑脚上了?对,就这样!稳住!”他的动作直接而热情,那毫无芥蒂的触碰和爽朗的语气,像一阵带着青草气息的夏风,瞬间吹散了缪然心头的阴霾和那几乎要将他冻僵的紧张。
在白潇煦清晰如教科书般的理论指导和林峻野充满活力的“实战”修正下,缪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尝试着。虽然动作依旧不够完美,甚至带着点生涩的滑稽感,但那种被群体抛弃、悬在深渊边缘的恐惧感,却在两人无声的接纳和毫无保留的援手中,悄然消融了一角。
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看了看身边这两位新同学。白潇煦沉静的眼眸像深秋静谧的湖泊,包容而可靠,蕴含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林峻野则像个小太阳,散发着蓬勃的热力和无畏的光芒,驱散了他心头的寒意,带来一种久违的、属于少年人的轻松感。
七天的军训在汗水、嘶哑的口号、偶尔的抱怨和皮肤被晒红的刺痛中飞快流逝。当最后一天的会操结束,教官宣布“解散”的那一刻,操场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和解脱的叹息。一种微妙而坚实的羁绊,已经在三个少年之间悄然形成。阳光依旧炽烈,但空气里已弥漫着劫后余生般的轻松和解脱气息。
三人很自然地结伴走向食堂,迷彩服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开始了高中生涯的第一顿正式早餐。
清晨的食堂人声鼎沸,食物的香气混合着青春荷尔蒙和汗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白潇煦径直走向面点窗口,点了一碗鱼汤面。那汤色呈现出诱人的、近乎凝脂的乳白,热气氤氲中霸道地散发着鱼骨熬煮后特有的浓郁鲜香,勾得人食指大动。上面只简简单单地卧着一枚深褐色的茶叶蛋,蛋壳上布满细密的茶色裂纹,像古朴的瓷器。他拒绝了阿姨递来的雪菜、肉丝、青椒等花哨的配料,只是专注地、安静地用筷子灵巧地轻轻敲开茶叶蛋光滑的壳,露出里面如同大理石纹理般浸润了茶香和酱香的蛋白,动作不疾不徐,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近乎刻意的自律。白潇煦专注地品尝着汤头的醇厚和面条的筋道,每一口都细嚼慢咽,仿佛在进行一项庄重的仪式。
林峻野则像一阵裹挟着食欲的旋风刮到了小吃区,豪气地要了两笼热气腾腾、皮薄如纸、隐约透出里面粉嫩肉馅和滚烫汤汁的小笼包和一大碗飘着金黄油花和深紫色紫菜的鲜肉馄饨。他迫不及待地夹起一个玲珑的小笼包,小心翼翼地咬开一个小口,猛地吸溜一口鲜美的汤汁,烫得龇牙咧嘴、直哈气也舍不得停下。
紧接着,他拿起盛满红亮得刺眼的辣椒酱的勺子,毫不犹豫地、近乎豪迈地往馄饨碗里挖了满满一大勺,似乎觉得不够,又狠狠加了一勺!鲜红的辣油迅速在清汤里晕染、扩散。他拿起筷子大力搅拌,直到每一只白胖滚圆的馄饨都油光发亮地裹上了一层诱人的、仿佛在燃烧的红油光泽。他吃得酣畅淋漓,额头上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白皙的脸颊也迅速飞起两团火烧云般的红晕,像熟透的苹果。
“呼!过瘾!”他一边嘶嘶吸着气,一边含糊地赞叹,嘴角还沾着一点油亮的酱汁,那旺盛得近乎原始的食欲和毫不掩饰的满足感,充满了少年人野草般蓬勃的生命力。
缪然看着眼前这两位风格迥异却同样鲜活的新朋友,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连日来的紧绷感似乎也被这烟火气熨平了些。他自己则捧着一碗温热的皮蛋瘦肉粥,米粒熬得软烂开花,深色的皮蛋丁和浅色的瘦肉丝如同星子般点缀其间,散发出独特而温和的咸香。
旁边放着一杯散发着淡淡豆腥气的甜豆浆,他拿起小瓷勺,舀起满满一勺晶莹剔透的白砂糖,手腕轻抖,洁白的糖粒如同细雪般纷纷扬扬、簌簌落入乳白色的豆浆中,一勺,两勺......直到那甜意仿佛能透过杯壁感知到,才停下,然后用勺子缓缓地、一圈一圈地搅拌,看着糖粒在温热的液体里旋转、沉浮、最终消失无踪,只留下纯粹的、抚慰人心的、近乎粘稠的甜润。
他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甜意从舌尖一直熨帖到胃里,像一只温暖的手,悄然驱散了连日训练的疲惫和初入陌生环境的惶惑。
“小缪,你这糖放得也太多了吧?齁不齁啊?”林峻野看着缪然那杯明显过分甜腻、几乎看不到豆浆本色的液体,咋舌道,一边又囫囵塞进嘴里一个红得发亮的馄饨,辣得他呲牙咧嘴地直吸气。
白潇煦咽下口中筋道的面条,温和地看了缪然一眼,对林峻野说:“小野,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看你脸红的,跟蒸熟的螃蟹似的。”
缪然捧着温热的豆浆杯,感受着那份直抵心脾的甜暖,腼腆地笑了笑,看着林峻野被辣得通红的脸和风卷残云般飞快消失的食物,轻声说:“小林你慢点吃,真的没人抢的。小心烫着,也小心胃。”
“这饭啊,还真就得抢着吃,才香!”林峻野鼓鼓囊囊着含糊回答,表示还能继续大口开炫,无所畏惧。
三人围坐在小小的餐桌旁。白潇煦稳重如钟地进食,林峻野狼吞虎咽地风卷残云,缪然安静地品味着甜粥和甜豆浆,不同的食物香气、不同的进食节奏交织在一起,也交织着他们刚刚开启、带着汗水和早餐温度的友谊。
餐桌上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轻松愉快氛围。林峻野虽然年纪最小,却看着缪然那张比实际年龄更显稚嫩的、白净清秀如瓷娃娃的脸,笑嘻嘻地拍板:“大白哥是大哥,我呢,虽然年纪小点,但看着可比你成熟!以后就叫你‘小缪’啦!”缪然看着林峻野活力四射、仿佛能点亮整个食堂的样子,又看看白潇煦包容的、带着一丝纵容的微笑,无奈地弯了弯嘴角,那点小小的抗议也消散在豆浆浓郁得化不开的甜香里:“好吧好吧,小缪就小缪吧。”这个称呼,带着点林峻野式的霸道和亲昵,意外地让他感到一丝被接纳的暖意。
走出食堂,夏日清晨微凉的风终于拂过面颊,带着被阳光唤醒的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军训的迷彩服沉重而汗湿地贴在身上,但肩上的重量似乎随着那顿早餐和同伴的笑语轻了许多。
缪然走在白潇煦和林峻野中间,左边是如青松般沉稳可靠的支撑,右边是如野火般跳脱热烈的陪伴。他微微抬起头,望向远处教学楼明亮的窗户,阳光在玻璃上跳跃,折射出无数个耀眼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把钻石。心底那份因陌生和孤立而滋生的、厚重的冰封感,在这个盛夏将逝的清晨,被两份截然不同却同样真挚的友谊悄然融化了一角。
一种名为“期待”的暖流,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开始在他心底温柔地涌动。对于即将正式拉开帷幕的高中生活,第一次,他不再感到纯粹的、灭顶般的惶恐,而是生出了一丝朦胧的、带着不确定却真实存在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