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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香樟刻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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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星澄把那片叶子递过来时，缪然正盯着手机屏幕发呆。
“你掉东西了。”尹星澄说。傍晚的夕阳斜斜穿过香樟树的新叶，在他浅灰色的衬衫肩头投下一片细碎的光斑。
缪然没接。他的目光仍然凝固在手机屏幕上——Magic Micro平台，用户“El_Psy_Kongroo”的主页。
“缪然？”尹星澄又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探询。
缪然这才回过神，接过那片叶子。
绛红色的，边缘微微卷曲，叶脉清晰得像掌纹。他盯着看了两秒，忽然笑了一声——很轻，很涩，像自嘲。
“怎么了？”尹星澄在他身旁坐下。天台的风很大，吹乱两人的头发。
“这片叶子，”缪然说，指尖摩挲着叶面粗糙的质感，“很像一个人的头像。”
“谁？”
缪然没回答。他打开手机相册，滑到最底部——一张三年前的截图。
Magic Micro平台的私信界面，对方头像是一片边缘卷曲的黄绿色叶子，悬浮在纯黑背景中。
ID：一叶。
“他？”尹星澄凑近看了一眼，“就是你之前提过的那个……网友？”
“不是网友。”缪然关掉手机，把香樟叶夹进随身带的黑皮笔记本，“是姜叙舟。”
尹星澄沉默了。
他知道这个名字。
这三年里，他见过缪然在深夜盯着那个再也不会亮起的微信头像发呆，见过缪然在听到某首歌时突然红了的眼眶，见过缪然一次又一次地登录那个叫MM的音乐平台，对着一个叫“一叶”的用户主页出神。
但他从没问过“为什么”。
有些伤口，不需要被反复揭开检查。
你只需要知道它在那里，并且小心地绕过。
“你怎么确定的呢？”尹星澄最终还是选择问出口。
“账号ID。”缪然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教学楼渐次亮起的灯火，“‘El Psy Kongroo’—— 是他的微信个签，是他所有社交账号的前缀，是他写在物理笔记本扉页上的……咒语。”
“他从来都没有变过。”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而且，‘一叶’关注的人只有一个。MUSE——那是我。”
风突然大起来，吹得缪然额前的冰蓝色头发乱飞。
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拨，露出额角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旧疤。
“所以，”尹星澄轻声问，“你要唱那首歌，是因为……你知道他会听到？”
缪然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向天边最后一抹橘红色的晚霞，想起三天前的夜晚——他鬼使神差地登录MM平台，发现“一叶”沉寂三年的简介突然更新时，那种心脏被攥紧的窒息感。
也想起更早之前，大一那年，他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
卢广仲的声音从耳机里流淌出来时，他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姜叙舟”那灰暗的微信头像发呆。歌词一句一句砸进耳朵里：
“刻在我心底的名字，忘记了时间这回事……”
那一瞬间，2019年夏天所有的阳光、蝉鸣、试卷油墨的味道、还有那个人逆光走进教室的身影——全部翻涌而来，将他淹没。
原来有些歌，是迟到的注释。
为那些还没来得及命名，就已经仓促结尾的故事。
“不是因为他会听到。”缪然终于开口，声音很平静，
“是因为……我想唱给他听。哪怕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真的听到。”
尹星澄看了他很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那就唱吧。”他说，“需要伴奏吗？我可以试试弹钢琴。”
“你会？”
“不会可以学。”尹星澄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离比赛还有七天，够我扒谱了。”
缪然怔了怔，然后也笑了。这是今晚第一个真实的笑容。
“谢谢。”他说。
“不客气。”尹星澄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过作为交换——”
“嗯？”
“唱完之后，”尹星澄转过头，眼神认真，“你能不能……试着往前走一步？”
缪然没说话。
他低头翻开笔记本，那片香樟叶静静躺在纸页间。他在叶脉最粗的那根旁边，用极细的钢笔写下一行小字——那是他三天前写的：
“一叶扁舟，一念枯寂。一曲未了。”
墨迹已经干了，在绛红色的叶面上留下深褐色的痕迹。
像疤痕。
2019年，盛夏。高三八班。
姜叙舟走进教室时，缪然正在跟一道电磁感应题较劲。
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一个又一个错误的箭头，像他那时的人生——所有的方向都指向死胡同。
脚步声由远及近。
缪然没抬头。高二那一年的经验告诉他：低头、沉默、缩小存在感，是最好的盔甲。
直到那个身影停在他旁边的空位前。
阴影落下来，带着陌生的、清爽的薄荷气息。缪然本能地抬眼——
时间在那一刻被拉得很长。
蝉鸣、吊扇声、后排同学的窃窃私语，全部退成模糊的背景音。视线里只剩下那个人逆光的轮廓：188的身高，白衬衫的领口挺括，黑茶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柔顺的光。他微微低头整理书包，侧脸的线条利落得像刀刻。
然后他转过脸来。
眼睛很深邃，双眼皮的褶皱深得近乎锋利。瞳孔是沉静的深褐色，看向缪然时，带着一种观察式的专注。
“这儿有人吗？”他问。声音比想象中低，清朗里透着沉稳。
缪然摇头。动作机械，喉咙发紧。
“姜叙舟。”他在空位坐下，书包放在腿边，“以后是同桌了。”
“缪然。”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姜叙舟似乎没在意他的局促。他扫了一眼缪然摊在桌上的卷子，修长的手指伸过来，在某个步骤上点了点。
“这里。洛伦兹力方向画反了。”
指尖落在纸张上，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缪然盯着那截手指，大脑空白。
“左手定则。”姜叙舟从笔袋里抽出一支铅笔，在草稿纸上快速画起来，“磁场方向进去，电流方向这样，受力就是这边……”
他一边画一边讲，声音平稳，逻辑清晰。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手背上，皮肤下的血管淡青色，随着笔尖移动微微起伏。
缪然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只手攫取了——骨节的弧度，握笔的力度，还有手腕内侧那一小块皮肤，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明白了？”姜叙舟讲完，抬眼看他。
四目相对。
缪然猝不及防地撞进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太近了，近到他能在对方的瞳孔里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慌乱的、脸红的、不知所措的。
“……嗯。”他撒谎。
姜叙舟看了他两秒，忽然笑了。
不是那种礼节性的笑。是真的笑——眼睛弯起来，眼尾的弧度变得柔和，左侧锁骨处从衬衫领口露出的那颗小痣，随着肩膀轻微的震动若隐若现。
“你根本没在听。”他说，语气里没有责备，反而有种……纵容？
缪然的脸瞬间烧起来。
“我——”
“没关系。”姜叙舟打断他，把铅笔放回缪然笔袋，“下次不懂，直接问。”
他说完就转回去整理自己的书桌，动作自然得像刚才只是顺手帮了个小忙。
但缪然知道，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刻开始，不一样了。
窗外的蝉鸣重新涌入耳中，吊扇还在吱呀作响，教室里的闷热一如既往。可胸腔里那头沉寂已久的野兽醒了，开始一下、一下，重重地撞击他的肋骨。
傍晚的琴房里，缪然掀开钢琴盖。
手指悬在黑白键上，停顿片刻，然后落下。
《刻在我心底的名字》的前奏流泻而出。他开口唱，声音在空旷的琴房里回荡，比耳机里的录音更真实，也更脆弱。
唱到那句“既然决定爱上一次就一辈子”时，他的声音忽然哽住了。
他停下来，看着琴键上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
三年了。
一千多个日夜。
他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些情绪打包封存，放在记忆阁楼最深的角落里，落了锁，蒙了尘。
可原来只需要一首歌、一片叶子、一个突然更新的账号简介——所有的防线就会瞬间崩塌。
手机震动了一下。
缪然拿起来看。是MM平台的推送：
用户“El_Psy_Kongroo”更新了简介。
在那句德语下面，多了一行新的、更小的字：
“Aber die Narben bleiben.”
（但疤痕永存。）
发送时间：刚刚。
缪然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关掉手机，重新将手指放回琴键上。
这一次，他没有再停顿，没有哽咽，没有颤抖。
他完整地唱完了整首歌。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琴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缪然没有回头。他知道门外是谁——这间琴房的备用钥匙，他只给过一个人。
“唱得很好。”尹星澄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隔着门板，有些模糊，“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缪然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向门口。
手放在门把上时，他停顿了一秒。
然后拉开了门。
尹星澄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两份乐谱，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我把伴奏谱扒出来了。”他说，“要现在合一遍吗？”
缪然看着他，看着这个三年来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从不过问过去、却总能恰到好处地接住自己的人。
忽然想起姜叙舟曾经说过的话：
“你是自己的恒星，而不要做别人的影子。”
也许，是时候了。
“好。”缪然说，侧身让尹星澄进来，“现在就开始。”
窗外，夜色已深。
香樟树在晚风里沙沙作响，新叶与旧叶摩擦，像一场无声的对话。
缪然不知道，在城市的另一端，或者世界的某个角落，姜叙舟是否正戴着耳机，循环播放着那首《刻在我心底的名字》。
他不知道，那句“疤痕永存”，是说给谁听的。
他只知道——
有些歌，终于可以唱出来了。
有些名字，终于可以坦然承认了。
有些夏天，终于可以……好好告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