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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 7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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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纳兰洁将读心灵器的作用对象扩展到了方胜之外的人物。
首先是天佑界其他真灵境修行者。通过读心,纳兰洁发现他们每个人对主观类法则的理解都包含“维持自我”与“干涉他人”这两个部分,虽然他们的思维模式不至于像方胜那般极端,但他们心底一切欲望的根源,的确就是“支配”,即便是所谓的清修派,也不过是因为本命法则配置而另有侧重——他们当中的混沌系修行者在研究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的交互规律时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研制的种种神经类药剂通过“实验区”投放人间,侧重维持自我的主观类修行者也只是在初窥门径时闭关自守,在更进一步的实践阶段,他们开始积极寻求与他人碰撞,以锤炼自身修为,而在神明与人皇相继放手人间后的群雄割据时期,某些人甚至于自家领地内推行悖逆人性的禁欲法令,这又何尝不是以己凌人,何尝不是支配欲泛滥的明证!
接下来,纳兰洁考察了一众魂魄境修行者的思想。魂魄境修行者尚未触及法则层面,但毕竟识海已开,他们的记忆保存得足够清晰、完整。据曦瞳比对,他们虽无明确自觉,但思维模式与方胜等人并无本质区别,据此可以大致认定,主观类法则在他们人格特质中发挥的作用,与那些真灵境修行者认识到的情形差相仿佛。
至此,纳兰洁内心已然倾向于接受“支配论”适用于自己以外的世间众生这一事实。
此前纳兰洁曾数度纵览天佑众生,始终心存迷惘,而在验证“支配论”的过程中,她发现这个理论足以解释她过往绝大多数的困惑,例如人们为何热衷于相互伤害的游戏、执迷于全无意义的争执——对一众具有成功实践经验的支配者进行读心后,她已然知晓,彰显自我之优越,本就是达成支配的先决条件。
更令她感到悲哀的,是这些一度立于天佑权力之巅的支配者们对方胜理论模型的修正与补充。他们认为,实现彻底的自我支配,并非对他人萌生支配欲的先决条件,甚至不具备绝对的优先性,相当一部分人甘愿以自身受到支配为代价,依附于强者、组织,以换取支配他人的权力。
本心以论,纳兰洁实在不愿接受这个结论,但她一世求真,深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方胜十谋九成,她便放下成见,正视其观点,此刻又岂会凭一己好恶,否定那些有所建树的支配者们由实践中总结、于实践中验证的规律。
为了以自己的方式作最终的确认,她将目光投向那些总体上处于被支配地位的弱小者。
……
……
躯壳境修行者对大脑的掌控程度远非凡人所能相比,但终究无法巨细无遗地保存记忆,他们的思维更不可能像以神识作为演算工具的魂魄境修行者那般条理清晰,至于凡人,自然更加不堪。
当初纳兰洁试图分析天佑众生的行为逻辑,以探究治世之道,却在巨量信息与种种莫名变数面前一筹莫展,只觉自己仿佛一叶扁舟,妄图驾驭无边汪洋,空有雄心,却无实力。
此番她借灵器之能,潜入人心深处,较诸前次,她所面对的信息量何止百倍,照理来说,她此刻感受应如蜉蝣仰望星空,然而直面众生心意的当下,她却觉得自己好似一块顽石,陷没于深不见底的沼泽,周遭尽是腐烂腥臭的污泥,令人窒息。
“支配论”犹如一面透镜,人心中纷繁复杂的思绪映入其中,纷纷褪去自欺欺人的粉饰,浓淡或有参差,底色却别无二致。
他们追捧红人,不过借势发声。
他们同流合污,只为以众凌寡。
他们盲从、刻奇,言不由衷地相互吹捧,身不由己地被裹挟着与素未谋面的“敌人”唇枪舌战,只为在以声量评判是非优劣的舆论战场中享受以势压人的廉价快感。
至少在“神明”尚未被驱逐的时代,抗拒支配于天佑众生而言易如反掌,只需放弃支配他人的欲念,退出信息世界,或者做一个纯粹的看客,他们便绝无可能被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支配。
然而,恰恰是在那段本该安稳宁静的岁月里,大部分人始终乐此不疲地投身于争斗当中。来自神明的保障令他们无需担心冲突的后果突破自身安全这一底线,由此他们愈发肆无忌惮,就连本应属于基本人权的自尊心,都随着不受制约的自我一并膨胀,扭曲成蛮横丑陋的模样。
由于评断是非的绝对权威长期缺位,人们很快便意识到,在以优越感为赌注的舆论角斗场中,只要撒泼耍赖绝不认错,自己便永远不会落败,于是所有人都开始“赢”,一直在“赢”,始终在“赢”。
了不起的赢家们在相对封闭的舆论自留地内歌颂领袖、赞美组织、夸奖彼此、标榜自己,将一切不谐的声音归为对立面;是否愿意与“同伴”一起大赢特赢成了评判立场的第一标准,而立场则取代是非,成为一个人能否在“圈子”中获得基本尊重的唯一标准。
就这样,天佑界大大小小的舆论场中,重复上演着斗争与欢庆的交替,唯独没有一座属于检讨的舞台;也正是在这仿佛永无止境的轮回中,对与错的意义逐渐被消解殆尽,人们忘记了作为狂欢基石的安全保障究竟源于何方,只觉得那个不时于极乐顶峰强行介入的神明愈发碍眼。
即便是一度看似“安分守己”的少数人,他们的克制,其实也不过是天性使然——他们往往无法在集体共振中收获到足够的快感,却会因被迫与他人同频而产生过多的不满。
基于损益不对等的感知,他们不得不自我放逐,成为舆论场的边缘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内心深处不存在支配他人的欲望,甚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以“清醒”自诩,以“孤独”自傲,明明只是蜷缩在与世隔绝的茧房中自我禁闭,内心之中却积蕴着一股冷眼旁观、俯瞰众生的另类优越。
事实证明,他们所谓的“遗世独立”、“于人无求”,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辞,用以掩盖畏惧被评判的事实;当“人造人”这种具备“他人”一切功能,却不会对主人作出反驳与违抗的,“他人”的替代品出现在他们眼前,压抑已久的他们展现出了超出常人的狂热渴求,而在神明禁止人造人投产之后,他们不惜与曾经不屑一顾的乌合之众合流,只为掀翻神座,迎接自己梦寐以求的完美奴隶。
……
……
纳兰洁再一次中止读心。
当污泥一般的众生意由四面八方将她重重包围时,她心中一度迸发出失望、愤怒,乃至憎恶,然而很快她便提醒自己,面对“众生”这般宏大的概念,一应情绪皆属无谓,不过是反映了自己的无知与傲慢。
回顾这场治世修行,她对治下子民的真实意愿全无了解,也不愿了解,只凭一己心念,执拗地横亘于众生之间,这不是无知是什么,不是傲慢又是什么!
更何况,她自己,难道当真便不存分毫私心么?
有关这一点,早在前度复盘时她便已有所反省,而今日,她又认识到了自己的一桩荒谬决策。
——温玉珍。
在那场始于信息暴力的风波中,纳兰洁并非没有考察过温玉珍在信息世界的所作所为,彼时她的确不曾察觉此人过往言行有何不妥,反而因其对庄游“真心拥护”而心生嘉许,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因温玉珍的遭遇而出离愤怒,决意对信息世界施加管制。
讽刺的是,先前纳兰洁仔细浏览温玉珍思绪,确认方胜对此人的判断完全正确,而自己就此事作出的反应,严重打击了天佑众生对抗虚伪意见领袖的心气,一定程度上为那些擅长鼓动唇舌的精英分子在舆论场中大肆集权铺平了道路。
如今想来,纳兰洁不得不承认,彼时自己对于是非的判断,同样受到了立场的影响,结合此前洪川事件中的思悟,她对自己本心的认知再上层楼。
说到底,她在天佑界中的所作所为,与清修派当中那些偏向自我维持的主观类修行者,并无本质分别。
一时间,她心中掠过无数言语,无数思想,无数人物——庄游、方胜、天佑界中的一众支配者与被支配者,柳无怨、楚风华、战域中与自己印证修行的一众同级人物,以及岑筱悠、洛寒晶、盛强等曾经指点过自己的大能者……
忽然,她想到了林渐染。
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主修“读心”之人眼中的人间,究竟是怎生模样。
她继而由林渐染联想到那个人——那个她曾经为之效忠的人。
相较于母亲纳兰若,那个人才是纳兰洁迈入修行世界后的第一位引路人。
由于最后那段屈辱的经历,自飞升以来,纳兰洁一直有意回避自己人间修行时长期接受那人指点的过往;得知林渐染的存在之后,她更是忙不迭地说服自己,于对方而言,那位一度一统双极界的“大爱神使”才是真正一脉相承的传人,至于自己这个看似备受器重的“真炎侯”,不过是一枚效用超卓,却难以随心调用的棋子。
直至今日,此时。
今日,此时,纳兰洁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人彻底撕破脸皮,以母亲为人质,胁迫自己承受酷刑前,最后的那番论述。
……
……
“事到如今,你难道还不明白?
“需要这种集体优越感的,从来都是你们;朕,不过是如你们所愿,将它赐予你们。
“什么污秽事、腌臜人,轮得到你在朕面前指点江山?朕坐在这御座之上,看女人斗女人,女人害女人,女人恨女人,看了不知几多春秋——当然,联邦那边的男人们也一样。
“人啊,就这么回事,往深处看去,尽是自私。
“什么立场、信仰,什么善恶、是非,都不过是弱者抱团取暖的媒介。
“朕乃强者,在国运与公道之间,当然是朕爽比较重要。”
……
……
当然。
不然呢?
……
……
心神抽离往昔,纳兰洁抬眼望向王众,默默咀嚼那句曾经令自己深受感动的“天真无邪”。
时至今日,她已无需这等安慰言辞,为自己粉饰本心。
相较之下,她更中意宇文曦猜测她功法时脱口而出的那一句——
“唯我独尊。”
……
……
这一刻,纳兰洁合道。
理所当然地,她所合之道,名为“真我唯一”。
但同时,却也是“唯我独尊”!
今日她先见众生,再以众生为鉴,重识本心,明悟“真我唯一”即是“唯我独尊”。
人同此心。
我亦如是。
意通,道合。
恰如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