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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四季的问候》那舒缓的旋律如同一个短暂而美好的幻梦,刚刚笼罩音乐教室不久,就在李桐一声“休息十分钟!”的哀嚎中碎裂成一地鸡毛。短暂的秩序与和谐瞬间蒸发,走调声、说笑声、抱怨声和椅子拖拉的刺耳噪音再次交织成一片令人头疼的喧嚣。

      “不行了不行了,我嗓子冒烟了,感觉像唱了一百遍《死了都要爱》。”高衍楠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地上,像一坨融化了的冰淇淋,扯着脖子嚷嚷,“沈哥,你刚才那几下太带劲了,简直就是人间节拍器!就是有点费钢琴……和我的小心脏。”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口。

      沈云栖早已收回砸在琴键上的手,插回裤兜,又恢复了那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懒散模样,闻言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嗤:“是你们的耳朵和嗓子都太脆弱。”然而,他插在兜里的手却无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手腕,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敲击琴键时微痛的触感。

      李桐根本没空参与他们的吐槽,她正对着摊在膝盖上的花名册和刚刚录下的排练录音,眉头死死拧成了一个疙瘩,几乎能夹死蚊子。

      “不对……不对啊……”她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发梢,喃喃自语,指尖在男声部那一栏的几个名字上反复划拉,仿佛想从中变出什么魔法,“声音是齐了点,节奏也被栖哥硬生生掰稳了,可是……怎么听起来还是飘的?轻飘飘的,好像……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垫在下面?像是……”她努力寻找着形容词。

      许听潮凑过来,戴上耳机仔细听了听录音,柔声补充道:“好像……是有点单薄。缺乏厚度和……那种温暖的底蕴感?像是只有骨架,少了点血肉。”

      “没错!就是缺了块坚实的底!”李桐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随即脸色又垮了下来,“是低声部!我们的男低声部太弱了!几乎等于没有!”她猛地抬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在场所有男生。除了高衍楠这个“伪男高音”主力,剩下几个被勉强分到男低声部的,要么声音虚得如同叹息,气息不足;要么就纯粹是去凑数的,音准和存在感一样微弱得可怜。

      “完了完了,”李桐的脸彻底垮了下来,绝望感比刚才任何一次都来得汹涌,“这怎么办?男低声部都快‘功能性灭绝’了!总不能我去唱吧?或者让全体女生降八度?那不成鬼哭狼嚎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筹莫展。合唱的魅力就在于丰富而立体的和声,缺少任何一个声部,尤其是作为根基的低声部,整个作品都会显得头重脚轻,失去感染力。刚才那点短暂的进步带来的喜悦,瞬间被这个新的难题冲得无影无踪。

      高衍楠看着李桐快哭出来的样子,抓耳挠腮地想帮忙。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把嗓子憋到最低,发出一种类似受伤老牛哀嚎的“呜——嗡——”声:“桐姐!你看我这样行不行!我中气足!我还能更低!”

      效果极其惊悚,堪比恐怖片音效,引得一片哀嚎和抗议。

      “高喇叭你快闭嘴!我耳朵要流产了!
      “求你做个人吧!这是问候四季不是恐吓四季”
      “救命!我晚上要做噩梦了!”

      沈云栖被这持续不断、愈发离谱的噪音污染搞得心烦意乱,尤其是高衍楠那一声毫无自知之明的怪叫,彻底挑战了他的忍耐极限。他本来只是抱臂看热闹,此刻眉头锁死,满脸都写着“这群傻逼没救了”。

      他几步走到钢琴边,不是为了弹奏,纯粹是为了让这堆噪音立刻闭嘴。他甚至没看摊开在一旁的乐谱,只是凭着刚才记忆里的旋律走向和对和弦根音的本能理解,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烦躁,对着钢琴最左侧那几个低沉的黑白琴键,用力按了下去!

      “咚——!”

      一个沉重、浑厚、带着木质共鸣感的单音猛地炸开,如同一声闷雷敲在每个人心口,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和鬼哭狼嚎。

      那甚至算不上一个优美的乐音,更像是一种纯粹的物理冲击,却带着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稳定感和力量感。

      整个音乐教室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截然不同的声音震得一愣,齐刷刷地看向声源——沈云栖。

      沈云栖似乎自己也愣了一下,垂眼看了看自己按在琴键上的手指,没想到随手一按竟是这种效果。几乎是下意识的,鬼使神差地,他跟着刚才脑海里残留的男低声部旋律线条,随意而笨拙地,用那副习惯了嘶吼和呐喊的摇滚嗓子,极低地、含糊地、几乎只是气流震动声带地哼了一小段。

      那声音……

      和他平时说话打架时的痞气、嘲讽人时的尖锐、甚至弹吉他时的投入都完全不同!

      低沉、磁性,像沉睡的火山深处传来的嗡鸣,像昂贵的大提琴最低沉那根弦被从容拨动,带着天生的颗粒感和轻微的沙哑,却又有一种毋庸置疑的穿透力和稳定感,奇迹般地、稳稳地托住了原本飘忽虚幻的旋律!仿佛一瞬间给音乐注入了灵魂的重量。

      一瞬间,音乐教室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最强大的磁石吸住了一样,死死钉在沈云栖身上。震惊、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惊艳,各种情绪在众人脸上交织。

      李桐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

      高衍楠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整颗鸡蛋,半天,才发出一声破了音的、由衷的惊叹:“卧……槽?!沈哥!你……你这嗓子……老天爷这是追着给你喂钻石饭啊!这低音炮!牛逼炸了!震撼我妈!”

      其他同学也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窃窃私语声瞬间淹没了教室,每一个音节里都充满了不可思议。

      “原来沈云栖声音这么好听?” “这低音……也太性感了吧?” “刚才那一下,感觉整个合唱都不一样了!一下子就稳了!” “深藏不露啊!”

      沈云栖被这么多直白的、包含着惊叹和崇拜的目光盯着,尤其是这些目光来自平时对他避之不及的“好学生”们,让他浑身毛孔都不自在起来。那点意外的表情迅速从他脸上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惯有的、用于防御的不耐烦和一丝罕见的窘迫。他像是被自己不受控制发出的声音烫到了一样,猛地闭上嘴,喉结滚动了一下,粗声粗气地骂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男人说话啊?” 说完,像是要逃离这个令他尴尬的现场,转身就要走人。

      “沈哥!别走!”李桐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猛地扑过去,几乎要抱住他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最后的希望,“救星!你就是我们男低声部的救星!唯一的救星!求你了!看在班级荣誉的份上!看在……看在我快死了的份上!”

      “不干!滚蛋!”沈云栖像是被火燎到一样,用力甩开她,态度坚决得像块磐石,“老子丢不起那人!想都别想!” 让他站在台上,穿着傻乎乎的统一服装,和一群人一起规规矩矩地唱那种软绵绵、甜腻腻的歌?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就让他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比跟混混打一架还让他难以接受。

      接下来的几天,无论李桐如何软磨硬泡、哭诉哀求,高衍楠如何花样百出地吹捧、戴高帽,甚至许听潮温和地劝说“集体活动需要每一个人”,沈云栖都咬死了牙关,不松半分口。排练再次陷入僵局,男低声部的问题像一块巨大的、无法搬动的巨石,死死堵在了通往汇演的道路上。

      走投无路、几乎绝望的李桐,在某天放学后,终于鼓起全部的勇气,堵住了正准备离开教室的苏回声。她脸上是一种豁出去的悲壮,仿佛即将奔赴刑场。

      “学神!苏大学神!再救救我!最后一次!我发誓!”她双手合十,举到胸前,几乎要九十度鞠躬,眼睛里闪烁着最后一丝希冀的光。

      苏回声抱着几本厚厚的习题集,脚步被迫停下,清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惯有的询问神色,但更多的是一种“此事与我无关”的礼貌疏离。

      “那个……男低声部……沈云栖他……”李桐语无伦次,手心都在冒汗,“只有他能救!但他死活不肯!油盐不进!我觉得……我觉得他可能……大概……也许……”她搜肠刮肚,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到一个能说服眼前这位逻辑至上学神的理由,“可能是不好意思在大家面前唱?怕唱不好丢人?或者……需要一点专业的、一对一的单独指导?在没人的地方?”她越说越觉得这个理由蹩脚,但已经没有退路了。

      苏回声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耐心地等待着她颠三倒四话语里的核心诉求。

      李桐心一横,眼睛一闭,终于说出了那个连她自己都觉得离谱到家的请求:“你能不能……能不能去帮帮他?单独给他练一下那个声部?就在放学后没人的钢琴房!他好像……就……就稍微还能听进去一点你的话?”

      苏回声果然立刻拒绝,语气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像AI朗读:“我没有这个责任,也没有这个能力。他的个人意愿,不应也无法强求。这不符合效率原则。”

      “可是集体荣誉啊学神!”李桐快急哭了,声音都带上了颤音,“而且你想想,如果他因为音准不好、节奏不稳,在台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出丑,岂不是更丢我们班的人?你数学那么好,逻辑那么强,优化一下整体成功率嘛!这是风险规避!”

      许听潮不知何时也安静地走了过来,轻声加入劝说,她的声音总是像春风一样温和而有分量:“回声,或许……你真的可以试试?毕竟,最初指出音准和节奏问题的是你,后来提供曲目建议的也是你。也许……真的只有你的方式,能让他不那么抗拒。”她顿了顿,补充道,“这听起来很不合逻辑,但有时候,人就是最不稳定的变量。”

      苏回声沉默了。他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似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他那习惯于进行精密计算、追求最优解的大脑CPU,似乎正在超负荷运转,进行着复杂的、无法用公式完全推导的权衡。远处,沈云栖正把书包甩上肩头,一副随时准备离开的架势,侧脸线条依旧带着不耐烦的弧度。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有几秒。

      最终,苏回声什么也没说。他没有点头,没有承诺,甚至没有再看李桐和许听潮一眼,只是抱着他的书,转过身,步履平稳地离开了教室,留下一个清冷而决绝的背影。

      李桐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冰凉一片。

      连学神都拒绝了,看来是真的没希望了。

      然而,第二天放学后,当喧嚣散尽,夕阳的金辉将空旷的走廊染成温暖的蜜色时,那间通常无人使用的旧钢琴房门口,却出现了一个身影。

      苏回声背着书包,手里拿着那份合唱谱,在门口停顿了大约两秒,仿佛在进行最后的确认,然后才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钢琴房里弥漫着旧木头和灰尘的味道,夕阳透过高高的窗户,正好照亮了那架黑色的旧钢琴和琴凳。空气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刚放下谱子,门口就传来了骂骂咧咧的声音和脚步声。

      “高衍楠你他妈最好保证真有什么怪声,不然老子把你揍出怪声……”

      沈云栖一脸不耐烦地被高衍楠推搡着出现在门口,话音在看清房里的人时戛然而止。

      他愣在门口,看着沐浴在夕阳金光里、正低头整理谱子的苏回声,脸上写满了诧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怎么是你?”

      苏回声闻声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李桐说,你需要练习男低声部。这里安静。”

      沈云栖瞬间明白了过来,一股被算计的恼怒猛地窜上心头,脸上腾起薄怒:“谁要练习!老子不……”

      他的话硬生生卡在半途。因为苏回声已经转回身,掀开琴盖,修长白皙的手指平稳地落在黑白琴键上,略一沉吟,便精准地按下了男低声部的第一个基准音。

      “咚——”

      低沉而清晰的音符响起,稳定地回荡在安静的钢琴房里,打断了他未尽的怒吼。

      苏回声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抗议,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只是专注于眼前的琴键。他的手指开始移动,缓慢地、精准地、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男低声部那简单却至关重要的旋律线。咚…咚…咚…咚… 节奏平稳,音准无可挑剔,像一台设定好的精密仪器,重复着枯燥的程序,不带任何情绪,也仿佛没有任何催促的意味。

      沈云栖的拒绝和怒气像一拳打在了空气里,无处着力。他瞪着那个挺直而沉默的背影,所有的烦躁和叛逆都被这无尽的、冷静的琴声包裹、吸收,然后化为一种更深的无力感。他不可能对着一个根本不接他茬、只是固执地、一遍遍重复弹琴的人发作。

      钢琴声持续着,单调,固执,充满了某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沈云栖极度不耐烦地在门口踱步,像一头被困住的焦躁的兽。他踢了一下墙角,发出一点闷响,试图引起注意。无效。他又嘲讽了几句,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弹给鬼听啊?”

      “……有这时间不如去睡觉。”

      苏回声完全无视,连弹奏的节奏都没有丝毫紊乱,仿佛他是这房间里唯一的活物。

      琴声像水,慢慢渗透,磨平尖锐的棱角。

      终于,沈云栖像是被这无止境的重复和彻底的漠视逼到了绝境,也可能是那简单却坚实的旋律终于穿透了他的抗拒,钻进了他的潜意识。他猛地停下脚步,背对着钢琴,面向墙壁,极其别扭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声音,极低极低地,试图跟上那缓慢的琴声。

      第一个音出来时,干涩而犹豫,几乎听不见。

      琴声没有停。

      他像是破罐子破摔,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屏蔽掉所有杂念,跟着那稳定的节拍,稍微放开了一点声音。他那把被李桐誉为“低音炮”的嗓子,在无人窥视的、只有琴声回响的空间里,终于褪去了所有伪装和防御,展现出它原本的低沉、磁性和惊人的稳定感。

      他的声音和苏回声冰冷精准的琴声奇异地缠绕、融合在一起。

      他唱错了一个音。

      琴声没有中断,但苏回声空着的左手忽然抬起,极快地在那个错误的琴键上重新敲击了一下,给出了正确的音高,然后继续旋律,整个过程流畅无比,没有一句废话。

      沈云栖顿了一下,下意识地修正了自己的唱法。

      又一段过后,他的节奏稍微快了一点,抢了拍子。

      右手的旋律未停,苏回声的左手手指在低音区的一个琴键上加重了一下力道,强调出正确的节拍重音。

      沈云栖像是接收到了某种无声的讯号,节奏自然而然地跟了回去。

      没有指导,没有语言交流,没有眼神接触。只有钢琴声,偶尔跟唱的低沉男声,以及极其细微的、通过音乐本身进行的调整与回应。

      一种诡异的、沉默的、基于音乐本身的“休战协议”和“合作模式”,在这间被夕阳笼罩的旧钢琴房里,悄然建立并运转起来。

      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明亮的橙黄转为更深的暖橘,光线变得柔和。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二十分钟,也许更久。

      当最后一段旋律的尾音在空气中渐渐消散,苏回声的手指离开了琴键,轻轻搭在膝上。琴房内陷入一片突如其来的寂静,只有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操场上的喧闹声。

      沈云栖也停下了哼唱,睁开眼,似乎才从那种沉浸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他转过身,看向依旧背对着他坐在琴凳上的苏回声。对方的脊背挺直,肩线放松,夕阳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减弱了那份惯有的冰冷感。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别扭、尴尬、还有一丝极其微小的……成就感的情绪,在沈云栖心里弥漫开。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差不多了吧”、“老子走了”,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苏回声合上琴盖,发出轻微的“啪嗒”一声。他站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谱子和自己的书包,转身向门口走去。

      经过沈云栖身边时,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他只是完成了一项任务,而沈云栖是房间里的一件家具。

      然而,就在他即将拉开门把手的那一刻,他却极短暂地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依旧是平的,却清晰地传入沈云栖耳中:

      “明天。同样时间。”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沈云栖独自留在渐渐暗下来的钢琴房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钢琴的余韵和自己刚才那不成调的低哼。他愣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骂了句:

      “……操。”

      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真正的恼火。

      他走到钢琴边,看着那排安静的黑白键,鬼使神差地,伸出食指,模仿着苏回声的样子,在那几个低音区的键上,轻轻地、不成调地按了一下。

      “咚。”

      沉闷而扎实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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