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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谈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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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光大亮。
明世因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的干渴中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然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胳膊下压着写满了《清静经》的纸张,毛笔滚落在一旁,墨迹早已干涸。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得浑身酸痛,脑子里像是被灌了铅,昏沉得厉害。
关于昨晚的记忆更是模糊一片,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又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噩梦,似乎……还梦到了容丞?具体细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风寒怎么还没好利索……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打算去找点水喝。
刚推开房门,就看到不远处,林昊正挽着袖子,吭哧吭哧地帮一位年纪较大的杂役弟子搬运一筐沉重的灵植。
那杂役弟子连连道谢,林昊则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略显腼腆却真诚的笑容。
“您客气了,顺手的事儿!”
阳光洒在他身上,那笑容看起来干净又透亮,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纯粹。
明世因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副画面。
林昊那副热心肠、有点傻气的模样,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那个阴险狡诈、杀人如麻的凌子期能伪装出来的。
难道……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混沌的脑海。
难道之前的一切……都是我烧糊涂了产生的错觉?
那个手腕动作……只是他练功不小心出的错?
我因为太害怕旭日,所以杯弓蛇影,自己吓自己?
巨大的、如释重负的感觉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和那些几乎要将他逼疯的猜疑。
是了,一定是这样。
凌子期那种疯子,怎么可能伪装得这么天衣无缝,还跑来帮人干活?!
我真是病得不轻。
明世因长长地、彻底地松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口的那块巨石终于被搬开了,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虽然身体依旧不适,但那种如影随形的、对死亡的恐惧感,却奇迹般地消散了。
焦虑的源头一旦消失,一直被他强行压抑的、因离合引和重重压力而滋生出的那个第二人格,也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重新沉入了意识深处,暂时不会再浮现。
他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脸上又恢复了往日那种带着点懒散和玩世不恭的神气,虽然还带着病容,但眼神已然不同。
他甚至觉得,连容丞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看起来都亲切了不少。
看来之前真是自己想多了。
容丞虽然狗了点儿,但好歹是名门正派的标杆,跟着他,暂时还是安全的。
至于晚上非要黏着容丞睡这种事……明世因脸一红,决定选择性遗忘。
肯定是病糊涂了!对,就是这样!
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感觉天空都蓝了不少。
无相殿。
阴影如同活物般蠕动,吞噬着一切多余的光线和声音。
那两张永恒的笑脸与哭脸面具,依旧如同雕塑般静立于空荡的王座之下。
凌子期的身影自阴影中凝聚显现。
他随意地对着空王座方向拱了拱手,语气带着几分邀功般的得意,全然不像其他下属那般敬畏谨慎:
“头儿,禀报个好消息儿~”
他拖长了调子,仿佛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我那乖徒儿‘林昊’,可是顺顺当当地在顺谛宗扎下根了,如今可是容丞座下正儿八经的亲传弟子呢。”
他嗤笑一声,满是讥讽:“那些名门正派,眼神也不怎么样嘛~稍微装得像那么点样子,就信得不得了。”
“至于咱们那位‘绯刃’……”
凌子轩舔了舔嘴唇,眼中闪烁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光芒,“啧,看着可是吓破胆了,病怏怏的,整天恨不得黏在容丞裤腰带上,笑死个人。”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为阴冷而兴奋:“不过嘛,这样才更有意思,不是吗?看着他提心吊胆,自己吓自己的小模样……可比直接一刀宰了有趣多了。”
“放心,”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王座,仿佛在做出保证,又像是在享受这种操控感,“保证把他们的价值……榨得干干净净。”
“尤其是容丞……”
他眼中掠过一丝极度危险的光芒,“我可是……好奇得很呐。”
空旷的大殿沉寂无声,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狂热和自信。
那高处的王座依旧空荡。
但凌子期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无声的回应,他自顾自地说完,便觉得任务已完成,心情颇好地转身。
然而,就在他转身,身影即将再次融入阴影的刹那……
那个平淡、中性、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如同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直接灌入他的脑海:
“凌子期。”
仅仅三个字,没有任何加重语气,却让凌子期那散漫的身形骤然一僵,脸上的得意瞬间收敛,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你的任务,”
无相的声音继续平稳地响起,听不出喜怒,“是监视,评估,以及……在必要时,清除明世因。”
“而非,节外生枝。”
“更非,挑衅容丞。”
最后四个字,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缓缓压了下来。
凌子期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服,但更多的是对无相那种绝对权威的本能忌惮。他撇了撇嘴,但还是低头应道:“……是,属下明白。”
“记住你的身份,行者。”
无相的声音最后道,“莫要玩火自焚。”
声音消散,大殿重归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凌子期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抬起头,脸上那点不服气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阴沉、也更加兴奋的神情。
他的身影彻底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大殿之内,唯有那两副面具,永恒地笑着,哭着,注视着一切。
无相殿偏殿。
冰冷的黑石殿堂角落,几盏幽绿魂灯勉强驱散一小片昏暗。
此处不像主殿那般令人窒息,倒更像是一处偶尔被煞神们当做临时休息处的偏僻所在。
凌子期没个正形地斜倚在一根冰冷的廊柱上,手里抛玩着一枚不知从哪个倒霉蛋身上顺来的淬毒飞镖,镖刃在绿光下泛着不祥的幽蓝。
“啧,顺谛宗的伙食真是淡出个鸟来,”
他懒洋洋地开口,打破沉寂,“天天清汤寡水,练个功都得偷偷摸摸下山打牙祭。还是咱们这儿好,起码血是热的。”
他舔了舔嘴唇,像是回味着什么。
对面,指挥官——顾屿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背脊挺直地坐在一方石凳上,闻言,头也没抬,声音冷硬得像冰块碰撞:
“热量摄入过量会影响神经反应速度零点零三息。不必要的口腹之欲,是弱点。”
凌子期翻了个白眼:“得了吧,我的指挥大人!活得跟个算盘珠子似的,有什么劲?要我说,哪天你得试试把那容丞泡的酒偷来尝尝,那才叫……”他话没说完,就被顾屿冰冷的眼神瞥了一眼,那眼神里写满了“低级趣味”和“任务目标非消耗品”的否定。
一旁,审判官——花泽轻笑着摇了摇头。他坐在一张不知从哪儿搬来的梨花木小几旁,姿态优雅地沏着一壶茶。
茶汤颜色猩红,散发着奇异的冷香,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他指尖白皙修长,动作行云流水,仿佛置身雅室而非魔窟。
“凌兄还是这般……率真。”
花泽嗓音温和,将一杯沏好的血红茶汤推向凌子期,“顺谛宗规矩是多些,但据说他们的‘静心兰’培育得极好,花香清冽,倒是适合制香。可惜了,那般好花,偏生开在无趣之地。”
他语气惋惜,仿佛真的只是在讨论风花雪月,但那双含笑的眸子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对“摧毁美好之物”的隐秘渴望。
凌子期接过那杯怎么看怎么诡异的茶,没喝,只是嗤笑:“花有什么好看?一把火烧了才干净利落。”他转头又看向顾屿,“哎,说真的,你那边‘暗弩’最近有没有搞到新玩意儿?给我那乖徒儿‘林昊’弄点防身呗?那小子傻乎乎的,别真让人当柴火劈了。”
顾屿冷声道:“装备按需配给,需提交申请,经风险评估,由白执事审批。”一套流程说得滴水不漏。
“屁的风险评估!”凌子期不满,“老子亲自下的套,能有什么风险?!”
“风险无处不在。”
“例如,话多。”
“你!”
“哎呀呀,几位,聊着呢?”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一股烟火气。
只见白执事抱着一摞厚厚的账本模样的玉简,额头冒汗地从一堆档案架后面钻出来,灰扑扑的袍子上还沾着点墨渍,“正好正好!指挥官,上次‘影牙’小队报销的迷踪符钱不对啊,数目对不上!是不是又私吞了?审判官,您那边‘净手’这个月领的‘忘忧散’超标了!那玩意儿贵着呢!省着点用行不行?”
他絮絮叨叨,像个被一群不省心伙计搞得焦头烂额的掌柜,完全无视了这几位同事身上散发的生人勿近气场,直接把账本拍在了小几上,震得那杯血红茶汤晃了晃。
花泽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将茶杯挪远了些,笑容依旧温和:“白执事辛苦,些许损耗,在所难免。”
“难免个屁!”
白执事眼睛一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们一个个大手大脚,老子这账都快平不了了!凌子期!尤其是你!‘林昊’身份的活动经费!再超支从你‘行者’的份额里扣!”
凌子期:“……操!”
顾屿站起身:“无趣。”丢下两个字,转身大步离开,身影很快没入更深沉的黑暗中。
花泽也优雅起身,拂了拂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白执事温和一笑:“账目之事,有劳白执事费心。在下还有些‘功课’要温习,先行一步。”他说的“功课”,大概率不是读书。
白执事没好气地冲他背影挥挥手,又埋头开始核对账目,嘴里还嘟囔着:“一个两个都不省心……”
凌子期看着瞬间冷清下来的角落,觉得也没意思了,撇撇嘴,将手中飞镖一收。
“走了走了,还是回去逗我那‘好师兄’玩有意思。”
偏殿重归寂静,只剩下白执事哗啦啦翻动账本的声响,以及魂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