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婚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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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像是被稀释了的柠檬汁，稀薄而酸涩地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泼洒在何疏影的眼皮上。他睫毛颤动了几下，才极其缓慢地睁开眼，露出底下两潭沉寂的、缺乏睡眠的深水。
脑袋里像是塞满了一团湿透的棉絮，沉甸甸、晕乎乎地往下坠。一种熟悉的、像是从深海淤泥里泛上来的疲惫感，紧紧裹缠着他的四肢百骸。他静静地躺了几秒，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床头柜。
指尖触到冰凉的塑料药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看也没看，熟练地拧开，倒出两片白色的、小而圆的药片，仰头干咽下去。喉结艰难地滚动，苦涩的味道却依旧顽固地从舌根蔓延开来，盘踞不去。
今天不行。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天绝对不能掉链子。
今天是江雁初的婚礼。
手机屏幕恰在此时亮起，伴随着一阵不算吵闹但持之以恒的铃声，屏幕上跳跃着“雁初”两个字，后面还跟着一颗小小的星星，是多年前江雁初抢过他手机强行加上去的。
何疏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水前做准备那样，按下了接听键。
“疏影！我的大宝贝儿！你出发了没？不会又睡过头了吧？”江雁初清亮又带着点咋咋呼呼的声音立刻穿透听筒蹦了出来，背景音是嘈杂忙碌的人声和隐约的音乐，“我跟你说，你要是敢迟到，我就……”
“正要出门。”何疏影打断他，声音还带着刚醒时的沙哑，他清了清嗓子，“药都吃了。”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里的飞扬稍稍收敛，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今天…感觉怎么样？”
何疏影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浴室镜子前。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底挂着两抹明显的青黑，像是不小心蹭脏了的水墨画。他努力牵动嘴角，试图拉出一个笑的模样。
“挺好的，”他说，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死水，“别瞎操心。今天你最大。”
江雁初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轻得像羽毛扫过麦克风：“你永远是我最惦记的人。快来吧，我需要你。没你站我旁边，我这婚结得都不踏实。”
挂了电话，何疏影看着镜子里那个强撑着的自己，又深吸了一口气。江雁初是他从小到大的朋友，是贯穿他灰暗青春里最亮眼的那根金线，是无数次把他从情绪泥沼边沿拉回来的那只手。如今这根线要去编织另一段锦绣人生了，他由衷地、百分之百地为他高兴。
即使心底某个被重重铠甲包裹的角落，依然不可避免地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类似于……失落的酸涩。
——
婚礼场地选在市郊一个被精心打理过的庄园。何疏影到的时候，阳光已经变得透亮，丝绒般铺展在翠绿的草坪上，空气中浮动着甜腻的花香和隐约的香槟气泡味道。宾客们衣着光鲜，脸上都挂着模式化的、幸福的微笑。
“疏影！”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全场，一个人影就带着风扑了过来，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个拥抱。江雁初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胸口的襟花娇艳欲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洋溢着几乎要溢出来的光彩。
“新郎官今天帅得有点过分了啊。”何疏影拍了拍他的背，语气尽量轻快。
“那是！一辈子就骚这么一回。”江雁初松开他，双手却还抓着他的胳膊，仔细端详他的脸，眼里的光彩稍稍黯了点，“你脸色怎么还是这么差？昨晚又没睡好？药按时吃了吗？”
“吃了吃了，罗里吧嗦的。”何疏影轻轻挣开他的手，转移话题，“赶紧的，我伴郎礼服呢？别耽误您老人家吉时。”
江雁初瞪他一眼，眼神里却满是担忧：“在更衣室，早给你准备好了。按你的尺寸改的，绝对合身。”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疏影，谢谢你能来。”
何疏影回头，看见好友站在明媚的阳光里，眼神温暖而真诚，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感激。
“废话。”何疏影垂下眼，轻声说，“我怎么可能不来。”
更衣室里很安静。何疏影换上那套质感很好的灰色西装，站在镜前打领带。镜子里的人被合身的西装衬得有了几分精神，像是精心包装过的礼物，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依旧是那片荒芜的、下着雨的废墟。
他和江雁初认识快二十年了。小学时一起爬树掏鸟窝，结果一起摔下来，他摔破了膝盖，江雁初摔掉了门牙，还咧着漏风的嘴冲他傻笑。初中时他因为性格阴郁被排挤，是江雁初挥着拳头把那些坏小子赶跑，然后鼻青脸肿地跟他吹牛。高中时江雁初父母闹离婚，天天鸡飞狗跳，是何疏影半夜翻窗进去，把躲在衣柜里哭得喘不上气的他捞出来，陪他在冰冷的操场看台坐了一整夜。
他们是彼此青春里最坚固的共犯，是撕开对方所有伪装后依然能拥抱真实伤口的战友。如今，战友找到了最终的归宿，他为他高兴，真的。
——
婚礼仪式温馨得像是标准的范本。何疏影站在江雁初侧后方，看着好友紧张地、郑重地说出“我愿意”，看着新娘眼里闪烁的泪光，看着他们交换戒指，拥抱，接吻。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善意的起哄声。
何疏影也跟着鼓掌，嘴角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弧度，像一个合格的背景板。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感觉胸口那股熟悉的沉闷感又涌了上来，像是潮水，缓慢而坚定地淹没上来。
宴会环节，他尽量让自己融入周遭的欢乐气氛。举杯，寒暄，微笑。每一个表情，每一句应对，都像是从深水里费力捞出来的一样，消耗着他本就贫瘠的能量。
直到扔捧花的环节。
所有单身的男女都被哄闹着推到了场地中央。何疏影本能地想往后退，缩进安全的阴影里，却被眼尖的江雁初一把推了过去。
“去试试！沾沾喜气！”江雁初朝他挤眉弄眼，眼神里是纯粹的期盼和祝福。
何疏影无奈地笑了笑，站在人群的最后方，几乎快要退回到线外。新娘背对着大家，用力将手中那束洁白繁复的捧花向后抛去。那花束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越过前面所有伸长的手臂，像是安装了精准的GPS，直直地、毫不讲理地落向何疏影的怀里。
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怀里瞬间盈满了清雅的花香。
人群爆发出惊喜的欢呼和掌声。新娘转过身，看到是他接住了捧花，脸上绽放出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
“何疏影！”她大声喊着，声音里满是真诚和喜悦，“希望这束花能带给你好运！迟早有一天，你一定能和心爱的人结婚，幸福美满！不管是同性还是异性，总有一天，你能得偿所愿！”
掌声和笑声更响了，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向他投来善意的、祝福的目光。何疏影举起捧花致意，嘴角弯起，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感激的笑容。
然而心底那片海，却骤然翻涌起酸涩的浪涛。
心爱的人？
一个模糊的身影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带着温暖的触感和冰冷的回避。那个他小心翼翼喜欢了那么久的人，那个他付出一点点好意就会被不动声色推开的人。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是他独自经营了许久，却始终无法竣工的废墟花园。
“谢谢。”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轻飘飘地融进周围的喧闹里，像一滴水落入大海。
——
宴会终于在喧闹中走向尾声。何疏影觉得自己的笑容已经僵硬成了脸上一张不合时宜的面具，能量彻底告罄。
他和江雁初道别。新郎官用力地拥抱他，在他耳边低声说，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好好的，疏影。按时吃药，按时复诊，我会盯着你的。有任何事，随时给我打电话，哪怕我在度蜜月！”
何疏影感觉鼻腔有点发酸，他重重拍了拍江雁初的背：“知道了，少啰嗦。赶紧去陪你新娘吧。祝你幸福。”
“你也是。”江雁初看着他，眼神复杂，“你一定要幸福。”
走出庄园，傍晚的风裹挟着凉意吹来，稍稍驱散了一些疲惫感。他手里还拿着那束捧花，洁白的花瓣在晚风里微微颤动，散发着固执的香气。
他站在路边，望着眼前车水马龙的街道，等待着过马路的时机。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像是一场无声的狂欢，却与他格格不入。
“你好。”一个略显拘谨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何疏影偏过头，看到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模样清秀的男生站在旁边，脸上带着一点羞涩和犹豫的笑容。
“刚才在婚礼上……看到你接住了捧花。”男生摸了摸鼻子，眼神亮晶晶的，“那个……冒昧问一下，可以……交个朋友吗？”
“何疏影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退缩。但他看着对方干净又带着点期待的眼神，又瞥了一眼手里的捧花，鬼使神差般点了点头：“可以。”
“男生眼睛一下子亮了，连忙拿出手机：“我叫陈阳。能…加个微信吗？”
“何疏影沉默地调出二维码名片。手机轻响，添加成功。陈阳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像是得到了什么宝贝。
“那……以后联系？祝你今天愉快！”陈阳朝他挥挥手，脚步轻快地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何疏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熙攘人群里，低头看了看手机里那个新出现的头像，又看了看手里的捧花，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叹了口气。他明白那眼神里的含义，只是他的心早已被另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填满又掏空，再也腾不出一丝一毫的空隙来容纳新的可能。
红灯跳转成绿色。他握紧了捧花，迈步走向马路对面。花香幽幽地钻入鼻腔，新娘那句“迟早有一天，你能得偿所愿”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像是一个美好却遥不可及的童话。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得偿所愿？他的心之所向，或许永远只是一片无法抵达的镜花水月。
刺耳的、撕裂般的喇叭声毫无预兆地炸响！
一道强烈到足以吞噬一切的白光如同猛兽般疾驰而来，瞬间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何疏影猛地回过神，瞳孔急剧收缩，只来得及看见一辆黑色的汽车像是脱缰的野兽，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和角度，直直地向他冲来！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他甚至能看清车前窗玻璃反射出的、自己惊愕苍白的脸，能看见那束洁白的捧花从自己脱手的手中缓缓飞起，花瓣在空中凄美地四散分离……
世界变成了一帧帧缓慢播放的、失真的画面。飞扬的花瓣、刺目到燃烧的白光、周围行人骤然定格惊恐的表情、以及自己胸腔里那颗似乎快要停止跳动的心脏……
然后——
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骤然压缩，归于一片虚无的、绝对的黑暗。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