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好梦难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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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像是沉在深海里的碎片，一点点艰难地向上漂浮。最先恢复的是嗅觉，消毒水那特有的、冰冷又刺鼻的味道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宣告着此地的属性。
然后是听觉，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滴滴”声，像是某种生命的节拍器。
最后是沉重的、仿佛黏连在一起的眼皮，何疏影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它们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白色天花板逐渐聚焦，视野里一片白。
他轻轻动了一下手指，传来一阵虚弱的酸软感。紧接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压着，微微发麻。
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转过头。
床边的椅子上，一个人正趴伏在床沿，像是累极了，睡得很沉。柔软的黑色发丝有些凌乱地散落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眉眼，但那个轮廓，那个无数次在他梦里以各种形式出现的侧脸——
何疏影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破胸腔。呼吸骤然停滞。
叶风铭？
是……幻觉吗？还是说，他其实根本没醒，依旧沉在那个光怪陆离的梦里？
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动作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床沿的人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肩膀动了一下，随即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被拉长，又被压缩，所有的声音都褪去，只剩下彼此眼中清晰的倒影。
叶风铭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下是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青黑，下巴上甚至冒出了些许胡茬，整个人透着一种极度疲惫后的憔悴。他看到何疏影睁着眼睛，先是愣了一秒，随即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涌起了更多复杂的情绪，嘴角牵起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
“醒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腿……是不是麻了？对不起，压着你了。”
何疏影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处理眼前的信息。
叶风铭似乎也没期待他的回答，他直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揉了揉自己的后颈，然后弯腰，从床边的地上提起一个保温桶。
“我在马路对面，”他低声说，声音干涩，“亲眼看见那辆车……撞上你。”他说这话时，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某种极其痛苦的东西，“我打了120，跟着车一起来医院。你做了个小手术，麻醉过了没多久。我……我去给你煮了点汤，刚忙完回来。”
他拧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温热浓郁的、带着淡淡药材香的鸡汤味道弥漫开来，稍稍驱散了点消毒水的冰冷。
“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他问，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不确定。
何疏影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混乱中找回了一丝神智。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依然虚弱，目光却一瞬不瞬地锁在叶风铭脸上，像是怕一眨眼，这个人就会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消失不见。
“没有。”他的声音比叶风铭的还要嘶哑微弱，“你能来……就已经很好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没关系的。”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叶风铭眼底深藏的痛楚和懊悔。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摸了摸何疏影的头发，动作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小心翼翼。
“趁热喝一点？”他问。
何疏影点点头。叶风铭小心地将他床头上半部分摇高一些，然后舀了一小碗汤，试了试温度，才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给他。
汤是温热的，味道很好，显然是花了心思熬煮的。何疏影顺从地喝着，一言不发，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他太安静了，安静得让叶风铭心慌。这种沉默的、全盘接受的态度，像极了多年前，他无论怎样笨拙地示好，少年何疏影总是这样默默接受的样子。
叶风铭放下碗，看着他苍白安静的侧脸，终于忍不住问道：“就……不好奇我怎么……回来了？”
何疏影闻言，抬起眼看他。那眼神清透得像水，却又深得像潭，里面翻涌着太多叶风铭读不懂的东西。他看了叶风铭好几秒，才非常轻、非常慢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平静：
“我怕我问了，”他说，“你又走了。”
一句话，像是一根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穿了叶风铭所有伪装的镇定和苦涩。他的眼眶瞬间红了，猛地伸出手，将何疏影紧紧地、紧紧地抱进怀里。动作有些急，甚至牵扯到了何疏影身上的仪器线缆，但他顾不上了。
何疏影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慢慢地、试探性地放松下来。
“不会了……”叶风铭的声音哽咽着，滚烫的呼吸喷在何疏影的颈窝，“这次不会了……疏影，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走了……再也不会了……”
他的拥抱那么用力，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和决心。何疏影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待在他的怀里，感受着那久违的、带着颤抖的温度，听着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带着泣音的保证。
像沙漠里濒死的旅人，突然遇到了一场幻梦般的甘霖，他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怕惊散了这易碎的泡影。
他没有问原因。就像几年前一样，他只是沉默地、近乎贪婪地汲取着这一刻的温暖，无论这温暖背后藏着怎样的真相，无论它是否会再次消失。
——
在医院躺了几天，检查确认没有大碍后，终于到了出院的日子。
叶风铭忙前忙后地办好了所有手续，然后回到病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何疏影下床。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何疏影是一件易碎的珍贵瓷器。
走到停车场的一小段路，叶风铭一直紧紧牵着何疏影的手，不是十指相扣的亲密，而是一种保护的、引导的姿态，速度放得极慢，时刻注意着他的脚下。
何疏影任由他牵着，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心里像是煮着一锅温水，缓慢地冒着泡，温暖却又不真实。
车上，一路无话。叶风铭专注地开着车，偶尔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担忧和温柔。何疏影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玻璃之外，车厢内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那些被强行压抑的疑问、委屈、不安，像雪球一样，在这沉默的滚动中越滚越大。
车终于停在了何疏影公寓楼下。
叶风铭替他解开安全带，柔声说：“到了，我送你上去。”
何疏影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打开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个他独自居住了好些年的小空间，此刻因为叶风铭的踏入，而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按下了某个开关。
何疏影一直紧绷的、强撑的神经，在这一刻，在这个绝对安全、绝对私密的空间里，骤然断裂。
积攒了这么多天的、这么多年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他没有大喊大叫，只是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眼泪像是开了闸，汹涌地往外冒，瞬间模糊了视线。他想问，有太多问题想问，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总是拒绝我的好意？为什么不回消息？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话语全部堵在喉咙口，被哽咽和抽泣切割得支离破碎。他张着嘴，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压抑的呜咽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地板上，也砸在叶风铭的心上。
叶风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弄得手足无措，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发紧。他上前一步，想要抱住他，却被何疏影猛地推开。
何疏影退后两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得几乎喘不上气。那是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和绝望，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叶风铭看着他缩成一团、哭得浑身发抖的样子，眼眶酸涩得厉害。他慢慢地、一步步走过去，然后蹲下身，伸出手，却没有贸然触碰，只是悬在半空。
“疏影……”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痛悔，“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开始用最平静、却最残忍的语气，亲手剖开自己那些血淋淋的、从未示人的伤疤。
“那年，不是我故意要不告而别……是我家里……出事了。”他闭上眼，那些黑暗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有人暗算，很彻底……我爸妈，我妹妹……都没能逃过……”
何疏影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抽噎，但他没有抬头。
“我是被家里忠心的老管家拼死送出来的……对方势力很大，要斩草除根……我只能跑，不停地跑，不敢联系任何人，怕给你，给其他认识我的人带来杀身之祸……”叶风铭的声音开始颤抖，“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手机在路上被打坏了，身无分文，连修的钱都没有……后来……后来好不容易安定一点，有点钱了，买了新手机，却发现……你的号码已经成了空号……”他苦涩地笑了笑，“我猜，你大概是……不想再等我了。”
“不是的！”何疏影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急急地反驳，“是我手机掉了！我……”他想说，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等到绝望，等到不得不换掉那个再也等不来响铃的号码。
叶风铭伸出手，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指尖冰凉。
“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对不起，疏影，是我太混蛋，是我自以为是的为你好，却把你一个人扔下了……我不敢给你任何承诺，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我甚至……不敢靠你太近，怕自己沉溺，更怕给你带来灾难……”
他看着何疏影通红的、盈满水汽的眼睛，终于将那句迟了许多年的、压在心底不敢宣之于口的话，郑重地说了出来：
“可是疏影，我喜欢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了。不是同情，不是好奇，就是很喜欢，喜欢到……即使逃亡的那几年，想起你，都是我唯一的光。”
他的语气那么认真，那么沉重，又带着如释重负的温柔。
“现在，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危险没有了，障碍也没有了。我回来了。这次，我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问你，”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何疏影，“疏影，我还能……重新开始吗？我保证，这次，我再也不会走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像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局，历经崎岖的王子，终于斩恶龙平险阻，回到了他的公主身边，许下永恒的诺言。
何疏影望着他，望着那双盛满了真挚、悔恨和深沉爱意的眼睛，泪水再一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他仿佛看到了黑暗隧道尽头的光，那么亮，那么暖。
他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出自己冰凉的手，放在了叶风铭温热的手心里。
叶风铭立刻紧紧握住，像是握住了失而复得的全世界。
他倾身过去，极其轻柔地、珍重地吻去何疏影脸上的泪痕，然后，一个温暖的、带着承诺意味的吻，落在了何疏影微微颤抖的唇上。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晕里。
仿佛所有的苦难都已过去，美好的未来正在眼前徐徐展开。
……
何疏影猛地睁开眼。
眼前不是洒满阳光的公寓，而是惨白的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道。心电监护仪规律地“滴滴”响着。
右手边是空的。没有趴着熟睡的人。没有保温桶。没有紧握的手。没有那个苦涩而深情的吻。
他怔怔地转过头，看向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
原来……是梦。
一场漫长而逼真，美好到让他信以为真的……梦。
眼泪毫无预兆地、安静地涌出，顺着太阳穴滑落，迅速洇湿了洁白的枕头。
原来终究只是镜花水月。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好梦难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