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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幽灵与棋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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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付款很快投入到物料采购、零部件加工和初期组装中。顾言蹊几乎住在了公司狭小的实验室里,与马克斯等人日夜不停地调试、优化。原理样机证明了可行性,但将其转化为稳定、可靠、可批量生产的产品,难度呈指数级上升。
他们遇到了一个致命的技术瓶颈:基于现有低成本电机和减速器,机器臂在高速运动下的末端抖动始终无法消除,导致抓取精度在连续作业后急剧下降,无法满足客户要求的±0.1mm的苛刻标准。
“算法补偿已经到极限了!”马克斯抓着所剩无几的头发,眼睛布满血丝,“除非更换更昂贵的高精度伺服电机和谐波减速器,但那样成本会远超我们的报价!”
顾言蹊面色冷凝,盯着屏幕上不断报错的数据曲线。更换硬件意味着违约和巨额亏损,枢光立刻就会破产。可不解决,同样无法交付。
团队陷入绝望的低气压。时间一天天过去,交货期日益临近。
深夜,顾言蹊独自一人对着满屏的代码和机械图纸,胃部的隐痛再次袭来。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又回到了在傅斯渊身边如履薄冰的那些年。绝望从未真正离开,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缠绕着他。
他闭上眼,沉默了几秒,随即睁开,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他不能倒下。
他登录了那个熟悉的、层层加密的匿名技术论坛。他的ID“Ghost”悄然上线。他没有直接提问,而是极其隐晦地描述了一个抽象化的技术问题:“基于低成本执行器的自适应抖动抑制,在算法层面是否存在突破传统PID控制框架的可能性?”
帖子发出,如同将一枚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潭水。
几分钟后,一个熟悉的ID“Orion”出现了。他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像上次一样,抛出了一个引导性的思考方向:“尝试过将‘环境交互力反馈’与‘前馈神经网络预测控制’结合吗?或许可以构建一个动态调整的阻尼模型,而不是一味地对抗抖动。”
顾言蹊的瞳孔猛地一缩。这个思路无比精妙,完全跳出了他之前的思维定式!他立刻意识到,这或许是唯一不更换硬件就能破局的方法。
“Orion……你到底是谁?”顾言蹊对着屏幕低声自语。这个人的技术洞察力深不可测,每一次出现都恰到好处。
没有时间深究。他立刻将“Orion”的思路投入实践,结合自己深厚的算法功底,开始疯狂地编写新的控制模型。整整48小时不眠不休,他和马克斯团队不断仿真、调试、再优化。
终于,屏幕上原本剧烈抖动的曲线,渐渐被驯服,变得平滑而稳定。
“成功了!上帝!我们成功了!”马克斯看着实测数据,几乎要跳起来,激动地语无伦次。
顾言蹊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弛了一丝,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将他淹没,但眼底深处,却燃起了一簇更为坚韧的火苗。他再次欠了“Orion”一个巨大的人情。
技术瓶颈的突破让团队欢欣鼓舞,生产得以继续。第一批产品终于如期交付,尾款顺利到账,暂时缓解了燃眉之急。
但这笔钱,对于“奥丁”的高利贷和妹妹天文数字般的医疗费来说,仍是杯水车薪。
“奥丁”的催收函如期而至,措辞冰冷而强硬,提醒他下一期高昂的利息即将到期。同时,瑞士医院也发来了顾念下一次重要治疗和配套药物的费用清单,数字触目惊心。
压力像两只无形的大手,从财务和生命两个维度,死死扼住了顾言蹊的喉咙。他坐在办公室里,计算着每一项支出,发现即便接下来几个月订单不断,也无法填平这两个窟窿。他仿佛能听到倒计时滴答作响的声音。
屋漏偏逢连夜雨。
枢光科技凭借那笔“北辰”供应链的订单和独特的技术方案,开始在小型圈子里引起注意,却也引来了恶狼。
一家名为“泰坦机械”(Titan Machining)的本地公司,一直是类似低端工业模块市场的小霸主。其老板布鲁诺·霍夫曼(Bruno Hoffmann),是个身材魁梧、作风强硬、在M尼黑工业圈底层摸爬滚打多年的角色。枢光科技的异军突起,尤其是其看似更优的技术性价比,让布鲁诺感到了直接的威胁。
泰坦的打压来得直接而卑劣。
起初,他们派人伪装成潜在客户,前来枢光参观洽谈,问题刁钻且直指技术核心,明显意在窃取方案,被马克斯警惕地挡了回去。
随后,布鲁诺利用其多年积累的本地人脉,开始在行业内的小型展会、酒会甚至供应链中间商那里散布谣言,诋毁枢光的技术“只是实验室玩具”、“无法稳定量产”、“创始人背景可疑,可能有知识产权纠纷”,试图从信誉上扼杀这家新生的公司。
最致命的一击很快到来:枢光几乎已经谈妥的两个潜在客户,先后打来电话委婉地拒绝。
“Yan先生,非常抱歉,贵公司的技术方案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是……泰坦提供了无法拒绝的报价。”对方的语气充满了无奈。
另一个客户更直接些:“霍夫曼先生亲自来找过我,他说你们的公司可能撑不到售后支持的那天。抱歉,Yan先生,我们冒不起这个风险。”
马克斯气得脸色发青,一拳砸在办公桌上:“他们是疯了吗?那个报价连我们的材料成本都不够!他们是在倾销,是恶意竞争!”
顾言蹊站在办公室的玻璃窗前,看着楼下街对面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泰坦公司的人这几天经常出现在附近,毫不掩饰地监视和耀武扬威。他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眼神却一点点冷下去,像是结了一层永不融化的寒冰,仿佛又回到了在傅斯渊身边与那些老狐狸周旋的时刻。
过去的顾言蹊,或许会选择隐忍,或在纯粹的商业规则内寻求周旋。但现在的他,背负着妹妹的生命和公司仅存的火种,早已没有任何退路。他深知,在D国的商业环境下,尤其是面对布鲁诺这种地头蛇,单纯的抗议或道德谴责毫无用处,必须利用规则进行精准而凶狠的反击。
他转过身,声音平静得可怕,下达了第一条指令:“马克斯,收集泰坦过去三年所有公开的投标文件、产品技术手册、官网宣传数据和客户案例。”
“Yan,你要做什么?”
“找出他们所有技术参数和性能宣称上的矛盾之处,特别是那些为了低价中标、迎合客户需求而夸大甚至虚假宣传的地方。”顾言蹊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属于猎手般的锐光,“重点对照D国机械设备制造业联合会(VDMA)的标准以及他们自己承诺的ISO认证要求。我们要用事实和数据说话。”
同时,他启动了第二步:“把被抢走的那两个客户的真实痛点、生产流程中的关键需求、以及泰坦产品基于其过往数据根本无法满足这些需求的技术分析报告,做得详尽无比,匿名发送给他们的技术总监和采购负责人。”
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精准的狠棋。他不再被动防御,而是主动给对手布下了一个基于事实和技术的陷阱。他利用了布鲁诺的贪婪和短视,预料到他为了抢单、打压对手,必然会过度承诺。
然而,布鲁诺的反应比预想的更肮脏。
几天后,顾言蹊深夜离开公司时,在昏暗的停车场被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拦住了去路。对方没有动手,只是其中一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恶狠狠地凑近他,低声道:“亚洲佬,管好你自己的事。M尼黑的水很深,不小心淹死了,没人会找到你的尸体。霍夫曼先生问候你。”
威胁之意,赤裸而冰冷。对方甚至故意露出了腰间类似手枪轮廓的物体。
顾言蹊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但他没有退缩,只是用同样冰冷的、毫无畏惧的目光回视着对方,用清晰的德语回答道:“请转告霍夫曼先生,D国是法治国家(Rechtsstaat)。他的‘问候’,我会如实向警察(Polizei)和我的律师转达。”
他的冷静和直接提及法律,让那两个男人愣了一下。他们哼了一声,撂下几句粗话,转身离开了。
这次人身威胁让顾言蹊意识到,布鲁诺已经狗急跳墙。他立刻做了三件事:
报警(Anzeige bei der Polizei erstatten):他前往M尼黑警察局,正式报案,陈述了被不明身份人士威胁的事实(虽无法直接证明是布鲁诺指使,但留下了官方记录)。
律师函(Abmahnung durch Anwalt):他让聘请的德国商业律师向泰坦机械发出了正式的警告函,指控其商业诽谤(Gesch??ftliche Verleumdung)和不正当竞争(Unlauterer Wettbewerb),附上部分谣言证据,要求其立即停止并保留索赔权利。
致命一击:他将收集到的、关于泰坦机械技术数据造假、以低于成本价进行恶意倾销(Preisunterbietung)的详细证据链,以及对方试图威胁竞争对手的证据(报警记录),匿名提交给了相关的行业协会(VDMA)、工商会(IHK München)以及那两家客户公司的主要投资方。
依照D国法律和商业实践,这一套组合拳开始生效:
行业协会和工商会对不正当竞争行为非常敏感,启动调查程序会给泰坦带来巨大的声誉压力。
投资方关注的是风险和回报,得知其投资的公司可能因使用有技术缺陷、来源可疑(甚至可能引发后续法律纠纷)的产品而影响生产时,立刻向管理层施加了巨大压力。
D国的警察和司法系统虽然程序严谨缓慢,但一旦立案,就会产生持续的威慑。布鲁诺不敢再轻举妄动地进行人身威胁。
几天后,风暴降临。
那两家客户经过内部评估和技术验证,发现泰坦的产品确实无法达到其承诺的性能,甚至存在安全隐患,纷纷提出严厉质疑并要求重新谈判甚至取消合同。工商会的问询函也摆在了布鲁诺的桌上。
泰坦机械瞬间陷入混乱,声誉大跌,原本就紧绷的资金链(因为恶意低价竞争)濒临断裂。布鲁诺·霍夫曼焦头烂额,疲于应付各方面的压力,再也无力针对枢光。
而原本倾向于泰坦的其他客户,开始重新评估,目光再次投向了技术扎实、虽然年轻但行事正派、且在危机中显得异常沉稳可靠的枢光科技。
顾言蹊兵不血刃,利用D国法律框架、行业规则和信息差,完成了一次漂亮而彻底的反杀。他没有丝毫得意,只是冷静地吩咐马克斯:“准备合同,联系之前犹豫的客户。这次,我们的报价恢复并坚持市场正常水平。我们要证明,枢光的价值在于技术,而非价格战。”
经过此役,他深刻地认识到,即使在异国他乡,善良和退缩也无法保护任何人。唯有变得强大、冷静、精通并善于利用规则,乃至在必要时展现出不容侵犯的强硬姿态,才能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守住自己珍视的东西。他脚下的路,似乎又清晰了一分,却也更加冷酷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