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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终点 ...

  •   距离撒旦下沉至地狱,还有三天。

      史迪和阿尔行在一条没有终点的路上。世人叫它铁路。

      他们旅居在火车和火车里,永不越过出站口的那一道检查站。吃、喝、睡,以及排泄,全由国家重工业成果的蒸汽火车来满足。列车的线路图像一张大蛛网,寄生了这样两只不起眼的小虫。

      天还没破晓时,史迪醒来了。昏暗的车厢里旅客熟睡,从轻而规律的鼾声中,听得出静来。邻座的阿尔也正睡着,怀抱了个画本,头倚上窗。史迪摇了摇阿尔的肩,见他仍不醒,就把手抚上他的金发,轻轻梳了一下。这一下倒好,不但把人给弄醒了,还让史迪的手背挨了没轻没重的一巴掌,清脆的啪声在这昏暗的静里,实在地让一些人的鼾声缩弱了。

      “我们该换车了。”史迪轻轻地说。

      火车到站了。

      他们跳上站台,又爬下站台,在似夜的黎明里,沿着铁轨慢慢地走。天边的一点亮光,是他们前进的方向,只是从这到那,蜿蜒着上万公里的铁道。早春的铁轨还结着冻,碎冰踩上去嘎吱响。阿尔抬手捧上呵出的白雾,一面嘀咕着:

      “大鲍勃就是个老烟鬼,隔了两个车厢我都能闻见那股臭味。”

      “他上车后十根,下车前十根。每次都是。”

      “真讨厌。”阿尔嫌弃地啧了一声。

      在火车里生活的日子,让阿尔熟悉这片空间、适应这片空间,甚至将其认成了自己长条形的家,乘客认成是来客,以至于在撞见厕所有人时,和“来客”没有尽到“客人的责任”,吵闹得过了界时,阿尔是比列车长——该说是“管家”,更气不过的那个人。

      “我想家了。”阿尔说。

      “等穿过前面那段铁路,A-376早上来……”

      “我想我的卧室、画间、后院的花田……我想小玛丽安娜。”

      史迪忽然笑了,说:“我赢了!”听阿尔不说话,就急着提醒:“还记得咱们刚上车的时候吗?你说要来打个赌,赌谁最先厌倦……”话还没完,后身忽然挨上一踹,让他差点摔了一跤,连忙回过头,“对不起——”脱口而出。

      阿尔停在铁轨外,在冷风里缩着身子说:“你才不会想家,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家。”

      “抱歉。”史迪看着阿尔说,想走近他,却隔了道门槛似的迈不过。

      与阿尔不同,史迪心中的家不是有人等他的一户房子,或每天生活的火车,而是一个会移动、会思考、会发脾气也会变老的人。阿尔弗雷德·特纳。

      史迪不愿束缚住他,因为家是一种该去维护的念想。

      史迪说:“你想回家了吗?我来送你吧。正好中午K67到站,能直接到你舅舅家。”

      阿尔仰起脸咯咯笑了。

      “如果我再走远一点,你会不会直接哭出来?”他说,金发在风里扬了起来,也不去理,而是走近了史迪,牵上他垂在身侧的手。

      和他一面向前走去,一面说:

      “当初不是约好了吗?‘绝不回头’——”

      “‘直到终点找上我们’。”

      “‘如果有谁先被抓走了’——”

      “‘绝对要把另一人也出卖’。”

      “‘如果有谁困了、累了,不想再逃了’——”

      “……‘哪怕绑,也要把那人给绑回来’。”

      两人的背影渐远去的同时,天幕升向明红,亮艳艳如大地蔓生的火。铁道通往了朝阳。

      ……

      距离撒旦下沉至地狱,还有两天。

      火车是一条移动的画廊,一面面的窗框揽进一幅幅的画。靠窗的座位属于画家,不会让美浪费的一类人。高天清,大地阔,油绿的平原上小丛小丛的深树林。鸟群像一把黑芝麻,被风呼来吹去,洒开又汇聚,洒开又汇聚……又被阿尔画进了画本里。

      色彩是他如今唯一的作画媒介。第一位观众忠诚,永远是邻座的史迪。日子也像被他们过成了一幅画,只取最美好的定格。

      但画易碎。变故发生在他们决定“下车”——结束火车生活,逃去异国的前一天。

      这天,车上人比往常多。临下车前,阿尔对史迪说:

      “我去下厕所。如果挤不回来,你就先下去到货棚那等我。”货棚里满是搬运工和乘客的行李,人员流动杂,适合躲人。

      阿尔刚出了厕所,听见史迪在身后叫他,忙回过头去说:“你怎么来了?”却怔住了。来人不是史迪,而是一个长着虎瞳,别了阿卡西领徽的人。这人再开口,声音仍是史迪:

      “抓住他。”

      阿尔被前后来人钳制住,押到了火车尾台。脖领子被揪住,只要身后的人一松手,他就会坠到行进的铁轨上。

      “史迪·格里耶在哪?”虎瞳问。

      阿尔说:“他在上一站下车了。这是我们的约定,好防止同时被抓。”

      虎瞳对手下说:“回去搜查各个车厢。”

      “史迪·格里耶在哪?”他又问。

      “他已经下车了……”

      正说话间——阿尔猛地坠空,面对着铁轨隆隆疾驰向后——突然定在了半空,弹飞的碎石子直溅到脸上,后领口勒人。只不到两秒,他就发了一身的汗,恍惚间又听那史迪的声音说:

      “在哪?”

      阿尔长呼出一口气,把眼睛闭上,不去看那近得吸人的铁轨。火车奔驰轰鸣,汽笛高亢尖锐,都不能裹挟他不说出自己的心声:

      “他下车了,在宽桥站。”

      ……

      车厢里走空了近半的人,史迪仍没等回阿尔,于是也站起了身,排进下车的队伍里。他一面向后张望,只觉得车厢空得古怪,心中不安,又向前望去,攒动的人头之间,有谁正向这边挤来。

      “哇,好漂亮的猫眼睛!”有人说。

      史迪听了,连忙转身向后,却见对面车厢也走来一个人,长衣别胸徽,对自己举起了枪——

      “砰!”

      史迪闪身到车座后。在人群惊乱挤向车门的时候,他从手提箱里扔出枚烟雾弹,灰烟四漫,而他已爬出车窗到了车顶。“阿尔!”他大喊,尽管早约定好了从此只许互称假名。

      他大喊:“阿尔!”

      站在中段列车上,他看见车尾爬上来了人,直朝那人奔去。枪口对上枪口,人肉撞上人肉,厮打得难分时,史迪一变为羊,抬壮角把人都冲撞下了车顶。再变回身形时,他直站不稳,右腰像刺进了根火钉似的疼,一摸一手血,却顾不得,连忙跳车到尾台,而直对上一只黑洞洞的枪口。

      “史迪·格里耶,找到你了。”举枪的人说,长一双虎瞳。

      在他的脚下瘫卧着阿尔,脸色青白,一见史迪便急着撑起身子,却像一条虫软到了地上。阿尔的眼泪掉出来了,说:

      “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不逃?……”

      “为了约定。”史迪说,被枪顶着额头,动弹不得。始于尾台的逃亡,如今也终于尾台。命运的圆满像一处工整的败笔,令他不觉笑了出来:

      “看来是终点找上我们了。”

      被史迪撞下车顶的那两人,也已经爬回尾台。

      “少废话,把枪扔了。”虎瞳说。

      史迪把枪扔到地上,方向是阿尔的手。

      阿尔捡起了枪,向虎瞳人的身后连开三枪。

      虎瞳倒下。

      其余的阿卡西人端起了枪。

      阿尔和史迪抬起枪。

      “砰!”

      ……

      距离撒旦下沉至地狱,还有一天。

      血月。天红瀑,月廓空。一只穴口开于大地之上,圆至满、黑至吞光,如瞪视的眼永不闭上。魔鬼由此回家。人类获知消息,在此设下防线,三十日令大地尸满成殃。大片大片的魔鬼扑死在穴口前,像是它娩出的死胎。有士兵说:“这帮畜牲很会呻吟,叫他*的‘吗吗’!”

      这里接连几周无人来往。士兵回了首都,只留砖石和壕沟筑成的防线,是地狱的游子们再越不过去的一道天堑。它们的尸体烂进地里,受归乡的引力,或许几百年后就会下沉至地狱。但如今看去,只是一座凸出于大地,手脚林丛丛,长飘呻吟的血顶肉山。

      肉山脚下,立着梅尔茨——一只魔鬼,阿卡西的前“牧师”,在此为客死人间的游子们哀悼,以及爬过防线,再将兽尸一匹一匹背回,送归穴口——送回家。并说:

      “请您安息。”

      远远地走来一道人影。到了近处,才看得出是互相搀扶的两个人,史迪和阿尔。他们都负了伤。阿尔挂在史迪身上,像一条掉地的围巾。

      “帮帮我们!”史迪喊道。

      梅尔茨带二人越过防线,来到穴口旁的他的营地,用士兵留下的医疗物资为两人取弹片、换绷带。他的手法娴熟,正像一个老练的医疗兵,又把阿尔抬到了担架上。史迪说:“谢谢你。”又说:

      “你知道‘穴口’在哪吗?”

      梅尔茨望到远处的那黑色的坑洞。

      “不,不是‘入口’,”史迪说,“是你我出生的地方。”

      梅尔茨望向史迪。

      “我们要去向它发问。这是阿尔的愿望,你还记得吗?——你和他的那份契约……没有多少时间了。”

      梅尔茨走到阿尔前,面对这具瘫软如绳的躯体,低望了很久。“不会得救了,”他忽然说,“这是石棘麻的毒。”

      史迪急道:“你什么意思?!”

      梅尔茨说:“这种毒曾害死了一个阿卡西人,如今又被阿卡西拿来伤害别人。”就在史迪直站起身,握紧了拳头时,梅尔茨转过身来,迎了黝红的月光,怀中的骨灰盒黑腻腻地亮。

      “来吧,我带你们下地狱。”他说。

      距离.534154414E. 下H下E下L下L ???—0.0666—……

      地狱空荡荡,魔鬼死在人间。龟裂的大地像千百条干枯的河。卵壳形的天红得浑浊,如透光的胎膜,爬满了血丝和脏器压下的阴影。世人说,恶于此诞生。

      分娩魔鬼的穴口,在大地中央,正如躯体的中央。

      由梅尔茨持灯引路,黑羊驮着阿尔向神圣的穴口走去,似一场朝圣。一切不甘、怨恨、惑疑,见了它,就都没了。

      “我不能跟你们到终点,”梅尔茨说,“我不该放开我的执念。”

      “你说被石棘麻杀死的那个阿卡西人,是你身边的那个人类吗?”史迪说。

      “是。”

      阿尔拍了拍黑羊的脸,自己对梅尔茨说:

      “我是不是活不成了?”

      “是。”

      “快,”阿尔摇摇羊的盘角说,“快好好想想之后要问它什么。”

      羊的眼里掉出泪来,说:“我还想遇见你。”

      “这不是许愿呀,”阿尔笑,“不过,如果有下辈子的话——”

      羊把耳朵竖起来,听背上的爱人那声音近在耳边:

      “希望在遇见彼此之前,我们自己都健康、幸福、圆满。不会再去伤害,也不再把恨当爱。”

      “……为什么?”史迪说:“不完美的人就不值得被爱了吗?”

      阿尔张着口,却说不出话了。未开口的愿望被埋心底:

      在我死后,请忘了我吧。

      自以为的高尚,竟因不够自私,而显得不够高尚。

      那么,“爱”究竟是——?

      “我不想死。”阿尔抱上羊的颈子,把脸贴到它的皮毛上,“我不知道……为什么变成这样了?明明好像才走出家门,才好好地活着……为什么一切才刚开始就得结束了?”阿尔把史迪环抱得紧,眼泪濡湿了它的皮毛,又磨着他的脸,泣不成声了:

      “你一定会把我忘了的。”

      恍惚着,落入人的怀抱里,拥抱自己比自己拥抱得更紧,像坚定的回应。“不会的,”史迪说,“我会随你而去。”

      阿尔软在史迪怀里,疼得蜷起身。梅尔茨在旁看着,说:

      “毒发作了。”

      史迪急得慌了手,揽阿尔像揽着流出指缝的水。

      梅尔茨说:“把他放下吧,我来缓解他的痛苦。”他将提灯放到地上,从大衣内兜取出一袋黑色的粉末——石棘麻的毒。

      石棘麻的“解药”,是石棘麻。先使人麻软,而后是过分的疼痛,摄入更多毒是令痛消失的唯一方法。于是身体再适应,疼痛再发作,再服下“解药”……直到毙命。

      自从爱人被它杀死后,梅尔茨便随身带了这样的一袋,好随时服用。却至今未启封,因为那人曾说:

      “我得死,我就要你永远记得我。……最后一个命令,听好——小蛇,好好活下去。”

      他不被准许自杀。

      今天,是瑞希死后的第三十六年八个月零七天。此刻,第十八小时二十八分。

      第二十九分。

      梅尔茨望向割了自己的血——撒旦的血,喂阿尔的史迪。

      第三十分。

      阿尔在史迪怀中咳嗽着,脸色仍白,却说起安慰的话。

      第三十一分。

      阿尔蜷坐起身,捂着肚子,发了一头的汗。史迪慌张。

      梅尔茨走上前。

      第三十二分。

      梅尔茨拿出了那一袋毒。

      倒在匕首上。

      刺进阿尔的脖子。

      史迪把梅尔茨推倒在地,声音很大,在哭在骂。

      第三十三分。

      史迪夺过梅尔茨手中的匕首。

      高举起刀。

      梅尔茨拉开上衣。

      正心口刻着“瑞希·拉纳”。

      梅尔茨说话。

      避开这名,好吗?

      第三十四分。

      “谢谢你。”

      梅尔茨的生命归于止息。

      “阿尔——!”史迪哭嚎。

      阿尔被他背在身上,头歪到他的颈旁,漫出的血打透了史迪半边衣衫。“你颠得我好疼啊。”阿尔声气渐弱了,还在笑:“好绮丽的颜色……我看见了……羊,快去给我叼根画笔来……”

      “你再等等,我们马上就到穴口了!你先别闭眼——”

      534154414E. 49 4E. HELL 0.00000000——

      ——

      —

      天。地。祂。

      撒旦。

      上帝的六指的右手。

      史迪看见了。

      跪伏到地,流下臣服的泪……

      祂近了。

      近了。

      遮天的阴影,直逼史迪的头顶。

      祂红软香甜。祂奔涌着鲜血。

      “妈妈……”

      史迪大声号哭起来。

      他抱起了阿尔。放声哀嚎。白厉厉的尖牙咬向撒旦。

      天地被祂的血海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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