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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何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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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示厅内鼎沸的人声与炫目的光影,如同退潮般被隔绝在车窗外。库里南化身为一个在都市夜色中无声滑行的静谧堡垒,将胜利的喧嚣稳稳地锁在后头。流动的霓虹在深色车窗上涂抹出变幻的光带,映在何欢沉静的侧脸上,明灭不定,如同她此刻内心冷静盘算的思绪。
周雯的目光掠过车内后视镜。何欢闭着眼,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出浅淡的阴影,脸上看不出半分凯旋的亢奋,倒更像一名在激烈战役后,于坐骑上闭目养神、校验自身状态与清点战果的统帅。周雯默契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将本就平稳的车速又悄然提升了几分,轮胎压过路面,发出低沉而富有韵律的声响。车辆精准地滑入那条被夜色与高墙笼罩的静谧小巷,如同匕首归鞘,停在那扇象征着绝对私密的将军门前。何欢睁开眼,眸底一片清明,不见鏖战后的疲惫,只有淬炼过的锐利。“周雯,”她推开车门,夜风拂过她额前的碎发,声音清晰而冷静,“今晚,偏厅周围保持静默。”“明白,何总。”周雯利落颔首,身影如同融入了门廊旁精心设计的景观阴影之中,履行着无声的警戒。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复廊幽深,瞬间将都市的最后一丝声浪过滤殆尽,只余下脚下宣瓷石传来的微凉触感和庭院深处若有若无的潺潺水声,如同永恒的白噪音。管家苏青已静候在廊下光影交界处,她穿着一袭烟灰色的素面旗袍,外罩一件同色系的羊绒开衫,仪态一如既往的沉静如水。“何小姐。”苏青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恰到好处,仅容两人听闻,“客人已在偏厅等候超过四十五分钟。按您先前的指示,仅提供了矿泉水和基础茶饮,并未允许其进入主宅区域。”她略一停顿,用更轻的声音补充,“期间多次询问您的归期,情绪似乎……不甚稳定。”何欢微微颔首,将脱下的外套自然递过。苏青接过,同时将臂弯上搭着的一条质感极佳的羊绒薄毯轻轻披在何欢肩上,动作流畅而体贴。“偏厅用了新的香氛?”何欢脚步未停,忽然问道。“是。考虑到今晚情况特殊,换上了‘永夜回廊’,希望能帮助宁神静气。”苏青轻声回应。那是一种混合了冷杉木质、潮湿苔藓与极淡焚香的气息,冷静、疏离,带着一种能让人头脑清明的微凉药感,与平日的暖甜香调截然不同。何欢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苏青的周全,总是不动声色,却又精准地熨帖人心。
她停在偏厅那扇雕花木门前,并未立刻推开。门内透出的光线在脚下拉出一道细长的、略显焦躁的光痕。她深吸一口气,那“永夜回廊”的冷香沁入肺腑,将她最后一丝潜在的情绪波动也彻底抚平。然后,她推开了门。何母并未安坐,而是背对着门口,站在那面巨大的、可窥见庭院深处竹影摇曳的窗前。她的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穿着一身香奈儿当季的粗花呢套装,颈间的南洋珠项链泛着过于用力的温润光泽,每一处细节都在竭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体面”。听到门响,她倏然转身,脸上精心修饰过的妆容掩盖不住眼底深处翻涌的焦躁与一丝即将压不住的愠怒。“你还知道回来?”何母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刻意拉长的、混合着虚假担忧与实质责备的腔调,这是她惯用的、试图抢占道德高地的开场白,“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一个女孩子家,事业做得再大,总不能连基本的时间观念和……和体统都不顾了吧?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何欢没有接话,仿佛那些字句只是擦过耳畔的空气。她步履从容地走向主位那张宽大的、线条硬朗的明式扶手椅,优雅落座,双腿交叠,手臂自然地搭在扶手上,形成一个稳固而充满掌控感的姿态。这个位置巧妙地利用了光影,让她的面容半隐在阴影里,更添了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威仪。她这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何母身上,如同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却略有瑕疵的陈列品。“苏管家应该明确告知过您,我并未预约今晚的会面。”何欢开口,声音像雪山深处未被污染的寒泉,清冽而没有任何温度,“您耗时等待,想必有非常重要,且必须在深夜当面陈述的理由。我的时间刻度以秒计算,请直接说明来意。”
何母被这不带丝毫寒暄的直白噎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像是精心准备的剧本才翻开第一页就被无情撕毁。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气显得更“语重心长”,更像一个“担忧女儿的母亲”:“欢欢,我们之间,难道就只剩下公事公办的冰冷流程了吗?是,之前是有些……误会,但无论如何,何家养育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现在是翅膀硬了,飞得高,可这飞得越高,盯着你的人就越多,风浪就越大!你爸爸……他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时时牵挂你的。”
她仔细观察着何欢的反应,见对方依旧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波澜不兴,便话锋一转,试图切入她自以为的“正题”:“就拿今天微微的事来说。她年纪小,不懂事,可能方式方法欠妥,但她跑去你的展示会,初衷未必不是想去给你捧个人场,给你撑撑面子,毕竟是一家人。你倒好,当着那么多同行和媒体的面,让她……让她下不来台!这传出去,外人会怎么说?只会说我们何家内部不和,姐妹相争,让人看了大笑话!这对你、对何家的声誉都是损害啊!”何欢静静地听着,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极轻地一点,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声响,如同棋手在错综复杂的棋局中,落下了决定性的第一子。“所以,”她打断何母越来越激动、却也越来越空洞的陈述,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能穿透一切伪装的锐利,“您此行,是代表何家,专程来向我索要一个对林月微女士的‘公开道歉’,以此维护何家摇摇欲坠的‘脸面’?”
何母一怔,似乎没料到何欢如此单刀直入,将她精心包裹的话语外壳瞬间剥开。她眼神闪烁了一下,语气不由得软化了三分,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近乎“劝诱”的意味:“也……也不全是。欢欢,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呢?你爸爸的意思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翻篇了。你现在摊子铺得这么大,‘云庭生活’,‘欢腾娱乐’,还有那天衡安保……听说资本市场给的估值都快摸到天文数字的门槛了?一个女孩子独木难支,商海风高浪急,多辛苦。如果……如果你愿意,何家终究是你的后盾,是你可靠的港湾。比如你那个‘云庭生活’,模式是新颖,概念也超前,但扩张太快,供应链管理复杂得很,容易出纰漏。如果有家里几十年积累下来的成熟人脉资源和商业经验在一旁帮衬着,不是能走得更稳、更快,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风险?”
她顿了顿,仔细观察着何欢的神色,见对方依旧不动声色,便又补充道,声音放得更“柔”,更“推心置腹”:“还有微微那孩子,她也就是想在娱乐圈有个安稳的立足之地,有点小成绩,不让家里操心。你如今是‘欢腾’说一不二的老板,手指缝里随便漏一点资源,拉扯她一把,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却能改变那孩子的命运。姐妹同心,其利断金嘛!这传出去,也是一段顾念亲情、提携姐妹的佳话,岂不是比现在这样针锋相对、让外人看笑话要好得多?”利益的诱饵,终于被包裹在“家庭和睦”、“既往不咎”、“姐妹情深”层层叠叠的糖衣下,小心翼翼地抛了出来,期待着她能咽下这看似甜美的钓钩。
偏厅里有一瞬间的死寂,只有窗外那不知疲倦的细微流水声,如同命运的秒针,在冷漠地滴答作响。何欢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而没有任何暖意,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嘲讽,像是在结冰的湖面上用刀尖划过,留下清晰而冰冷的痕迹。“为我好?担心我?”她重复着这两个被用得近乎廉价的词语,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剖析着何母脸上每一丝不自然的表情,每一寸强装的镇定,“把我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榨干,然后像丢弃一件旧物一样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的时候,怎么没想起‘为我好’?现在看我白手起家,一砖一瓦打下这片你们无法想象的江山,就想空着手,凭着几句轻飘飘的‘一家人’,来摘取最甜美的果实,美其名曰‘帮衬’?”
她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阴影中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锁定猎物的星辰,直视着何母开始慌乱闪烁的眼睛:“回去告诉何董,他引以为傲的商业谈判技巧,用在曾经被他弃如敝履的‘家人’身上,不仅显得拙劣可笑,而且……”她顿了顿,清晰地吐出两个字,“龌龊。”何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想要厉声反驳,却被何欢周身骤然释放的、冰冷而强大的气场死死慑住,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僵。
“请您,以及您背后的何董,牢牢记住一件事。”她刻意停顿,让寂静在空气中蔓延,直到何母的呼吸都变得急促。“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它们的归属,清晰无比,不容混淆,更不容觊觎。” 她的声音如同最终审判的落槌,“它们只属于一个名字,何欢。与那个将我驱逐的‘何家’,早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何母脸上的光芒瞬间碎裂,化为彻底的灰败与难以置信。
“也请顺便转告林月微女士,”何欢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万年寒冰的刀锋,带着致命的、不容置疑的寒意,“她想要名利,想要众星捧月,就让她背后的星耀影业,在光天化日之下,用硬邦邦的作品,用实打实的票房,堂堂正正地来与我较量。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煽风点火,搬弄是非,最后派一位所谓的‘母亲’来打亲情牌进行道德绑架和利益勒索……”她唇角勾起一个极尽轻蔑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与不屑,缓缓吐出最后一句判词:“这种伎俩,只会让我觉得,她,以及默许甚至纵容她这么做的何家,从根子上,就已经腐朽不堪。”“你……你放肆!”何母终于彻底崩溃,猛地站起身,手指颤抖地指向何欢,精心维持的贵妇仪态荡然无存,只剩下气急败坏的狰狞与失态,像一幅被猛然撕开的华丽画卷,露出底下不堪的底色。何欢却已不再看她,仿佛她已是一团不值得投注任何目光的空气。她径直按下手边一个镶嵌在扶手上的、毫不起眼的呼叫钮。
偏厅的门被无声地滑开,苏青垂首静立在外,姿态一如既往的恭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的强制力。“苏管家,”何欢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仿佛刚才那场言辞犀利、几乎见血封喉的交锋从未发生,“送客。并将这位女士的信息录入访客系统最高警戒级别。从此刻起,未经我本人直接授权,她及其相关关联人员,不得踏入‘水墨云庭’范围半步。”何母还想发出最后的尖叫与咒骂,苏青已上前一步,恰到好处地挡住她看向何欢的视线,微微躬身,手臂以一个坚定而不失礼节的姿势指向门外,语气温和却毫无转圜余地:“女士,夜已深,请。”那姿态,分明是最后的通牒。何母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在苏青无声的压迫和何欢彻底无视的冰冷态度下,最终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模糊的、含混着愤怒与绝望的呜咽,狠狠地一跺脚,几乎是踉跄着、姿态狼狈地冲出了偏厅,脚步声慌乱地消失在复廊的尽头,留下一缕逐渐散去的、与她气质并不相符的浓烈香水尾调。
门缓缓合上,将一切不堪与噪音彻底隔绝。何欢独自坐在瞬间空旷下来的偏厅里,空气中对峙的硝烟味与那缕不属于这里的香水味正在“永夜回廊”冷静的气息中慢慢消散。她缓缓向后,靠进坚实的椅背,闭上眼睛。没有预想中的愤怒,没有想象中的悲伤,甚至没有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移走了压在心口最后一块巨石的疲惫,以及随之而来的、前所未有的……清明与空旷。她与那个名为“何家”的沉重过去,那最后一丝以贪婪、算计和虚伪道德为纽带的、可笑又可悲的牵连,终于在此刻,被她自己亲手,干净利落地、彻底地斩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片刻,她放在一旁茶几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接连亮起,幽蓝的光在昏暗中勾勒出它简洁的轮廓,如同夜空中依次点亮的星辰。她伸手拿起手机,指尖划过冰凉的屏幕。张菁:“何总,北极光平台正式发来《雪暴危城》联合出品及独家合作协议草案,条款优厚超出预期,已转发您邮箱。他们希望下周就能启动首次联合策划会议。”姜悦:“根据分析,展示会后,欢腾=技术壁垒+内容深度的标签已强势建立并持续发酵,用户自发正面讨论占比高达89%。星耀方面引导的负面话题已被压下。”最后一条信息,来自秦越:“《归途》技术白皮书2.0版已发送,整合了展示会反馈数据。另外,今日应对冷静果决,堪称经典案例。佩服。”
何欢看着屏幕上那些跃动的文字,它们代表着她蓬勃的事业、她忠诚的团队、她选择的强大盟友,以及那个与她隔着理性与技术的星河,却能产生奇妙智力共鸣的男人。窗外,都市的霓虹依旧在不知疲倦地闪烁,此刻望去,却不再冰冷疏离,反而像一条为她铺就的、通往无限可能未来的璀璨星河。她的唇角,终于缓缓泛起一丝真正松弛而从容的笑意,如同冰封的湖面在春日下裂开的第一道涟漪,温暖而充满生机。过去的阴影已被彻底驱散,化为身后微不足道的尘埃。而属于何欢的广阔征途,正伴着这夜色,波澜壮阔地铺陈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