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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夏荷落水 萧逸心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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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将军府的秋天,有种别于京中其他府邸的疏朗阔达。庭院中的白杨树叶已染上金黄,风过时飒飒作响,带着北地特有的干爽清冽。
这日清晨,萧逸比平日更早结束晨练。他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武服,额间还带着薄汗,正准备回书房处理军务,却见林伯已候在练武场边。
“将军,”林伯躬身行礼,脸上带着笑意,“夫人刚吩咐下来,说近日天干物燥,让厨房每日熬些润肺的梨汤,给府中众人分食。还特意让老奴问问将军,可要加些川贝或是蜂蜜?”
萧逸擦拭汗水的动作微微一顿。梨汤?他自幼在军中长大,习惯了大碗喝茶、大块吃肉,对这些精细的汤水从不讲究。他下意识地想回绝,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按夫人意思办即可。不必特意为我增减。”
“是。”林伯应下,又道,“夫人还查看了库房旧例,说往年此时府中会采买新炭,她已核对了数目清单,请将军过目后便可安排。”说着递上一本墨迹崭新的账册。
萧逸接过,并未立即翻看,目光却不由投向内宅方向。她才接手管家几日?竟已想到这些细务。梨汤是润肺防燥,核对炭火是预备过冬……事事都透着稳妥周到。他想起昨日晚膳时,她似乎轻声咳嗽了两下,他当时并未在意,莫非……
一种极其细微的、被关怀的感觉,像初春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漫过心田。他挥退林伯,拿着那本账册走向书房,指尖拂过册页上清秀工整的字迹,竟觉得比最紧急的军报还重几分。
整个上午,萧逸在处理军务时都有些难以集中精神。副将回禀边境换防事宜,他听着,眼前却闪过她低头认真核对账目的侧影;幕僚分析朝中动向,他思索着,耳畔却仿佛响起她轻声细语询问梨汤口味的声音。
这种不受控制的分心,对他而言是前所未有的。他习惯于绝对的专注,任何干扰都会被迅速排除。可如今,那个安静的身影,却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午膳时分,他鬼使神差地没有让人将饭菜送到书房,而是起身走向归德斋。踏入院门时,竟隐约有些……期待?
夏荷显然没料到他会回来用午膳,见到他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起身相迎。饭菜很快布好,依旧是安静的一餐。但萧逸注意到,今日桌上多了一道清淡的鸡茸粟米羹,正是他多年前在北地时习惯的口味,回京后已许久未用。他抬眼看向夏荷,她正低头小口吃着饭,耳根却微微泛红。
他没有问,只是默默地将那碗羹喝得见了底。心中那股莫名的暖流,似乎又汹涌了几分。
午后,萧逸本应在书房继续处理公务,却莫名有些坐不住。他信步走出书房,不知不觉又来到了花园。远远地,便看见荷塘边那个熟悉的身影。秋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她正带着丫鬟在塘边散步,偶尔驻足,指着水中的残荷或远处的亭台说着什么,侧颜宁静柔和。
他没有上前,也没有像上次那样隐在树后,只是站在一丛秋菊旁,静静地望着。心中那份因军务朝堂而惯常存在的紧绷感,竟在看着她悠闲漫步的身影时,悄然松弛下来。他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若每日此时,都能这般远远看她片刻,似乎也不错。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在她示意仆役推来小舟、小心翼翼地踏上船板时,被瞬间打破!
萧逸的心猛地一沉!荷塘水凉且深,她一个弱质女子,怎能……他几乎要立刻出声阻止,但看到她脸上那种跃跃欲试的、带着几分鲜活的兴奋,到嘴边的呵斥又咽了回去。他想起她平日里的沉静恭顺,或许,这只是她难得想放松一下?他只需再靠近些,暗中护着便是。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向前移动,目光紧紧锁住那叶小舟和舟上的人。看着她生涩地划动船桨,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支荷花,他的心跳竟也跟着那摇晃的小舟起伏。他甚至能看清她伸出手时,指尖在阳光下泛着莹白的光泽,以及她即将触到花茎时,唇角微微扬起的、极浅的弧度。
那抹笑意,像羽毛般轻轻搔过他的心尖。
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小舟猛地一晃,她惊叫一声,整个人便栽入了冰冷的池水中!
那一瞬间,萧逸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当头浇下,远比任何战场上的危机更让他心惊胆战!他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救她!
“扑通!”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跃入水中!冰冷的池水瞬间包裹了他,但他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个在水中挣扎下沉的身影。他奋力游去,手臂触碰到她冰凉柔软的腰肢时,那种心脏被狠狠攥紧后又骤然松开的剧烈跳动,几乎让他晕眩。他紧紧地将她箍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才能确认她的安全。
“别怕,我在这里。”他在她耳边嘶哑低语,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萧逸抱着夏荷冲回归德斋时,感觉自己臂弯中的重量轻得令人心惊。她浑身湿透,冰冷的池水浸透了她单薄的夏衣,也浸透了他胸前的军服。那刺骨的寒意,仿佛能穿透皮肉,直直扎进他心里去。她在他怀里不住地颤抖,那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战栗,细微却剧烈,像风中残烛最后的挣扎,一下下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府医,快请府医来。备热水,炭盆也移近些。”他的声音比平日低沉急促许多,虽未厉声呵斥,但那竭力压抑的紧绷感,让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下人们屏息疾走,不敢有丝毫怠慢。在这片克制的忙碌中心,萧逸的世界骤然缩小,只剩下怀中这个冰冷、脆弱、仿佛随时会消散的生命。
他几步跨入内室,动作近乎笨拙却又极致小心地将她放置在宽大的拔步床上。锦被丝滑冰凉,他一把扯过,又嫌不够,示意丫鬟再取一床厚的来,然后用一种近乎包裹的方式,将瑟瑟发抖的夏荷严严实实地裹住,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湿透的黑发黏在她额角和脸颊,更衬得那肌肤透明似的脆弱。她紧闭着眼,长睫湿漉漉地垂着,偶尔因无法抑制的寒冷而牙关轻叩,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萧逸站在床边,高大的身躯像一尊沉默的山峦,目光沉沉地锁在她脸上。他看着她因为冷而蜷缩起来,看着她即便在昏沉中依旧因后怕而轻蹙的眉头,一种混合着尖锐自责和无力感的怒火在胸中翻腾——他明明就在那里!明明看到了她踏上小舟,却因一念之差,任由她涉险!这种失误,比战场上任何一次误判都更让他难以接受。
府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感受到室内不同寻常的低气压,行礼时格外恭谨。萧逸没有催促,只是侧身让开位置,目光却未曾离开夏荷的脸,沉声道:“有劳先生,仔细看看。”
府医屏息诊脉,片刻后,谨慎回禀:“将军,夫人乃寒邪骤然侵体,加之惊惧伤神,以致元气受损。症候来得急,幸而救治及时,暂无大碍。眼下需立即驱散寒邪,安定心神,再徐徐图之调理元气。”
萧逸听得极其认真,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心中掂量。他看向府医,眼神锐利而专注:“先生有几成把握?用药不必顾忌,府中若无,即刻入宫去取。一切以夫人安康为要。”他的语气不是命令,而是一种沉重的托付,那分量让府医神色更加肃然。
“将军放心,老朽定当竭尽全力。方子这就开,先用一剂,观其后效。”府医躬身答道,心中明了榻上之人对将军的重要性,不敢有丝毫马虎。
汤药很快煎好,翠儿小心地喂夏荷服下。药力作用下,她终于不再剧烈颤抖,昏昏沉沉地睡去,只是眉心依旧微蹙,显示着睡梦中的不安稳。
室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摇曳。萧逸站在原地,没有动。外间那张属于他的矮榻近在咫尺,但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内室的地板上——他无法转身离开这个房间。
一种强烈到不容置疑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他必须守在这里。就在这儿,看着她,守着她。这种近乎原始的守护欲,对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汹涌的情感冲垮了理性的堤坝。他需要亲眼确认她的胸膛在规律起伏,需要亲耳听到她清浅却真实的呼吸声,才能勉强安抚自己那颗仍在失控边缘跳动的心。
最终,他没有走向外间,而是近乎无声地,在内室窗边的那张梨花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这个位置极好,既能将床榻上的一切动静尽收眼底,又保持了一段不至于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
夜,深沉。
萧逸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背脊挺直。他没有看书,没有假寐。他所有的感官,都系在床榻上那个沉睡的人儿身上。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烛火偶尔噼啪一下。窗外,秋风呜咽。但这些都无法干扰他分毫。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她的呼吸声。
起初,那呼吸微弱而急促,带着病中的不安。他几乎屏住呼吸去倾听,每一次她轻微的抽气或微咳,都会让他的心脏紧缩,身体下意识前倾,直到确认无碍,才缓缓靠回椅背。
渐渐地,她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眉心舒展开,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烛光柔和地勾勒着她安静的睡颜。她睡得沉了,偶尔会无意识地咂咂嘴。
看着这样的她,萧逸紧绷的心,一点点软化下来。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情绪,缓缓充盈着他的胸腔。那是什么?是怜惜?是庆幸?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仅仅是看着一个人安稳沉睡,就能让内心感到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满足。
他就这样守着,看着,思绪纷繁。他想起了成婚之初她的疏离恭顺,想起了她处理家务时的沉稳,想起了自己最初那份冰冷的婚姻规划。这一切,在今夜之后,似乎都被颠覆了。那道名为“协议”的墙壁,轰然倒塌。夏荷,不再仅仅是一个名义上的“夫人”,她是一个能牵动他所有喜怒哀乐的人。
这种认知,像强光,照进他尘封的情感世界,让他无所适从,却又无法抗拒。
天将破晓,萧逸依旧毫无睡意。就在这时,夏荷忽然在梦中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带着哭腔。她不安地动了动,被子滑落一些。
萧逸瞬间起身,几步跨到床边。他伸出手,想要安抚,却在半空顿住。犹豫片刻,他最终只是极其轻柔地,替她将滑落的锦被重新拉好,掖紧被角。动作轻缓,怕惊扰了她的梦。
指尖触碰到她散落的发丝,冰凉柔软。也就在这一刻,借着微弱的曦光,他清晰地看到,一滴泪珠,正顺着她的眼角,无声滑落。
那颗泪珠,像烫在他心尖上。
他猛地收回手,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久久凝视着她睡梦中委屈惊惧的容颜,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坚定地生长起来。
他不能再让她害怕,不能再让她流泪。他要护着她,不仅仅是身体的安危,还有那颗受过惊吓的心。
天光渐亮。萧逸回到窗边坐下,看着晨曦涂抹在夏荷恢复血色的脸上。新的一天开始,而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对于这种改变,他不再困惑抗拒,反而生出一种隐秘的期待。
当夏荷眼睫微动,即将醒来时,萧逸迅速调整坐姿,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但他知道,内心深处那片冰封的湖泊,已经为她漾开了永不平息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