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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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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川市之所以理性人类如此多,并不是基因的自主选择,而是因为一张入门券,叫做文明祝礼。
文明祝礼是在黄金理性时代出现的一种仪式,类似基督教徒的礼教,通常由上流社会人士或是资本家组织。它披着张郑重其事的皮,内里却加带着裙带和金钱交易,其创立者一直隐藏在幕后,寻常民众不知道,也接触不到。
在祝礼上,人们会进行一个祈祷,随后被盖上一个更高等的理性基因标记,在仪式结束后,人事资源部的管理员会给参与者盖上一个特殊的印章,24h后可在个人ID上查询。
文明祝礼的原理和走后门差不多,不过此门呢,是为基因晋级而设,三等盖二等,二等盖一等,但第二种情况极为罕见。
在理性时代,人的标签可以重贴,却回炉不能重造,参加的人心知肚明,文明祝礼本质上不能升华基因。不过里子达不到,面子上风光了也好,别的不提,好歹找工作的简历是高人一等了。譬如在HR面前自我介绍,博川大学高等院校出身和隔壁机械制造专科学校的能一样吗,男人女人同台竞选,不休产假和要休产假的能一样吗,这就是资本的能力与特权。
于是理性基因成了潜伏在阶层民众中的门槛,想要跨过这道门槛的人愈来愈多。有人为了一场并不好看的演出掏光自己的积蓄家底,有人站在更高的台阶上看戏,资本家躺在民众的血汗上洋洋自得,即使是和资本家站在同一个台阶上的杨总也不免被割了韭菜。
若问当年的杨总,他大概觉得这一波韭菜割的值,现在嘛,不一定,就难说了。
窗外聚拢起了一群不明所以的灰色,雾蒙蒙的,透过被薄雾浓云注视着的窗户,杨庭好像看到了那天的葬礼,年仅6岁的女孩呆呆摸着妈妈冰冷的掌心,瞪着懵懂的眼。
孩子不明白大人的世界,也不懂何为别离,她只是简单从温度上判断,妈妈的身体不再温暖了,她不会坐起来主动的拥抱自己,再也不会喊出自己的名字。想到这,不需要别人提醒,女孩便明白了何为伤心,杨庭捂着女孩的脸,生怕她在葬礼上哭出声来。
杨子曦生下来并非是理性基因,这与宁悠的血统有关。
宁悠与他曾有过一个约定,便是她生前想给女儿保留一份完整的情感,身为感性人类她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个理性时代,但她知道,参加过文明祝礼的人可能会失去一部分情感回忆,包括亲情友情爱情。
这不是说记忆中的人烟消云散,见面不识,只不过参加之前,人的过去包括七情六欲,参加之后,他们的未来注定淡薄黑白,情感对他们的触动感会更低。她要求杨庭在她生前不得让杨子曦参加文明祝礼。
他遵守了,却在宁悠死后一阵恍惚,自己为何会答应这个约定,直到很久之后才明白。
杨庭有些艰难的开口, “你知道吗,前几年经过文明祝礼后,子曦便不怎么笑了。这个时代对基因的要求如此苛刻,那么多人渴望高等理性,自从做了这个决定,6岁开始,我看着她一点点长成我期待的样子,理智,冷静,我应当是欣慰的。”
他停顿一下,脸上渐渐露出一抹苦涩来:“但这样获得的理性真的对吗,很多事情我懂得太晚,有时候我看着子曦,既害怕她成为第二个宁悠,又害怕她成为下一个我。”
话题由此变得沉重,刻薄的话说不出口,其他的……多说无益,环佩不知该如何安慰杨庭,只能旧事重提,“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早就回不了头了,子曦和那两万人不一样,现在市面上流动的都是假货,只有她是真正的基因升华,所以才会忘记。”
杨庭把笔记本电脑一合,神色像是讽刺,又像自嘲, “是啊,你说的不错,所有的那些都是假货,永远成不了真,但这件事文明祝礼背后的人不知道吗?买票参加的人能不知道吗?只要普通人看不出来,真真假假有何区别,如果我没记错,截止至三年前,是真是假也只有两个人。”
“所以,其他的人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财富,荣誉,地位?”
环佩疑惑地问道:“难道不是吗?”,她不明白话题为什么扯到了这儿。
杨庭面色冷漠:“并非如此吧,那两万人来自灰色星球不同的区域,有的来自黄金遍地的斯文贝尔,那里的人生来就坐拥星球前百分之七十的财富,拥有能使鬼推磨的力量,军区都上赶着巴结,多赚点少赚点没有谁会在意。”
“他们来自维多利亚,都说维多利亚人最淡薄,名与利荣与辱皆浮云,他们区的领袖已经连续十年都未出席星际议事会了,可文明祝礼的名单上他们区的人反而最多,又不是卧底,难道维多利亚吃饱了撑的,那么多年都在装给我们看?”
“甚至,连克罗米芬区也人也有。”
听到克罗米芬,环佩倒抽一口气,手中的玫瑰掉在地上,一句怎么可能瞬间脱口而出。
杨庭像是料到了她的反应,他走出座位,弯腰缓缓捡起那朵玫瑰:“你没听错,就是克罗米芬。我当初也很惊讶,克罗米芬是什么地方,贫瘠潦倒,暴力血腥烧杀劫掠无处不在,走在街上,人群中随时都有可能冒出一把刀把你捅死。他们区的人有百分之八十靠星球低保救济过活,很多人连死都不怕,又岂会被那点换不来一块面包的虚名所动摇,在他们眼里,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剩下斯宾曼,哈顿,维蒙……这些区的当然也有。前前后后,林林总总,整整两万余人参加文明祝礼,你觉得,他们都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头能在民众中抬的理直气壮,找工作时理性等级高人一等,坐环球列车抢票候补优先,集体歌颂理性时代永不落幕时嗓子不发抖吗?”
杨庭紧握着玫瑰,玫瑰的刺深深扎入他的掌心,却浑然不觉,不知怎的,他越说越激动,那些多年来深藏在心底的愤懑,不平,所有世事的张牙舞爪无道狂悖,在此刻不动如山的面容下现出了冰山一角,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
环佩愣住了,她答不出来。
原来,他竟想过这么多吗,那他把子曦送去时,心里在想什么呢,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错愕地看着杨庭,就像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的男人那样。
说到后来,激愤褪去,杨庭脸上的表情几乎漠然,这么多年他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寻找着答案,他不明白宁悠对他的要求,他也不懂至高理性是好是坏,他更不确定子曦未来会不会后悔,这些问题午夜梦回时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遍,话到嘴边呼之欲出,一开口,却还是如此悲哀: “不是这样的。”
就像是一首节奏很快澎湃激昂的乐曲终于出现了一个气口,环佩提起一口气,小心翼翼的问道:“为什么?”
杨庭的眸子深的可怕: “因为他们害怕了。”
“不是怕被人看不起,不是被名誉地位所动摇,更与财富无关。他们真正害怕的是自己天生只能逆流而上,辛辛苦苦一辈子也不能融入时代的主流价值。害怕的是站在理性基因的对立面,当所有人为理性至上的权威摇旗呐喊,崇尚理性时代的高效荣耀,自己跟着热血沸腾,喊出的虽然是同一句口号,却永远会被他人所质疑。”
你都不是理性基因,怎么可能会真的愿意为理性时代发声,不过惺惺作态罢了。
理性和感性,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攥起拳,好像这样就能克制住心中的怒火似的:“他们害怕的是信任,这两个字扎所有社会关系的根源里,人与人之间没有信任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可以连接的桥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身为个例的人得不到同感,终有一天会被世界逼疯。”
因为基因无形之中把它们划为了两个部分,拥有理性基因的我们,和他们。
末了,杨庭把手中的玫瑰递给环佩:“理性代表的是这个时代的全部人类。”
环佩已经没什么好惊讶的了,她被堵住了话,乐曲有没有气口都不再重要,或许,杨庭说的她本就深信不疑。她轻轻叹了口气,只能低头去揪那玫瑰没剩几片的叶子。
是啊,没有人愿意格格不入,就像人和动物永远不能在真正的意义上沟通。
文明祝礼赋予他们的是另一层身份上的认同感,这意味着他们没有被时代所抛弃,这种证明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甚至生命,因为他们害怕被世界抹杀。
一种无力缓缓浮上环佩心头,文明祝礼就是利用了这一点,就是因为看不出来,那些暗地里的人才能如此猖獗不是吗。
世界上最有道理的就是没道理,就像玫瑰只要漂亮,失去叶子也不会觉得可惜。
但如果……环佩心一颤,赶紧掐掉自己往下想的念头。
如果……所有一切都只是建立在理性之上,付出如此昂贵的代价,而理性,真的是人类寻找的文明吗?
她抬眼去寻找杨庭,却发现,与此同时,不远处杨庭也正在沉默地看中她。
两人相对无言。
啪,玫瑰又掉了一片叶子,环佩忽然不忍心再看。
十方庭二楼种着一丛玫瑰,真正意义上的,温室里的玫瑰,有专人培育,未经风雨,那股娇弱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怜爱。
海棠集团的总裁站在落地窗前,抚摸着玫瑰,露出点吝啬的微笑,白玫瑰是宁悠生前的最爱,这么多年,自己精心呵护着它花期的生长,年年花开不败,唯有物是早已人非。
窗外,临近饭点,下班的人急着回家吃饭,商业街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车水马龙。
杨庭仿佛从未见过楼下人来人往的热气腾腾,盯着看了好久,一时竟挪不开目光。
环佩抱着玫瑰,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恬静:“当初宁悠曾说过,未来的时代领袖不一定由理性主导,韩导不过恰巧做了那个有史第一人,你这么早便替子曦决定她的基因,不会后悔吗?”
杨庭眼中透出一丝迟来的冷漠,淡淡说道,“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从不会后悔。”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理性基因人类一向嘴硬。
环佩手上一用力,玫瑰的最后一片叶轻轻飘落了,她望着手中一根两折的花朵,露水化作美人泪滴在掌心,恍若那个女人此生最后的泪水。
生命本就如此脆弱,像是那个孩子在泳池里的哭喊,挣扎着,沉溺着,让她心软,不舍磋磨。
那你又何必这样做呢?一边让她忘记,却又希冀她能够记得。
我亲爱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