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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再见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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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夏天,柏希衡结束了自己的旅途。
他二十二岁了。
在旅行过程中,他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山巅上,俯瞰这片土地的山川河流,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跳出了身体的禁锢,在时间的河流中,俯瞰自己的人生。
在飞机上,在火车上,在酒店里,在民宿里,在漫天彩霞下,在满天星空下,在春笋抽芽时,在夏雨倾盆时,在秋叶纷扬时,在冬雪静寂时,在春夏秋冬四时变幻里,在南北西东四方流转里,在所有旅行的间隙里,柏希衡都在读书。
他读河图洛书,读四书五经,读二十四史,读诸子百家,读文集汇编,他读史书,读医书,读经书……在浩瀚书卷里,他看到历史长河里许许多多人的一生。
有人少年得志,一飞冲天,晚年却贫困潦倒;有人一生汲汲营营最后都在为他人做嫁衣;有人克服了无数艰难险阻终于站在一个朝代的顶端,却在命运的戏弄下折戟沉沙;有人凭借着令人惊叹的好运气直上青云,一生快活,最后得到善终;有人霉运缠身,无数的艰难苦恨只能和着一杯浊酒咽下,晚年凄清孤苦。
有人在顺境里放纵自我,有人在逆境里著书立说,有人在顺境里得意洋洋,有人在逆境里感悟天地。
更多的人,是蝼蚁,是草芥,他们只能作为数字,成为战乱、饥荒中的寥寥几笔,他们是王侯将相能人志士一生功过是非的背景板,一辈子过去,什么都没有留下。
柏希衡平静了很多。
他觉得自己能平静地接受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了。
结束旅行后,柏希衡找林风朗吃了一顿饭。
他们约在一个小巷子里的饭馆,柏希衡到得早,独自坐在窗边看着水中的摇橹船。
一只手迟疑地拍了两下柏希衡的肩膀,柏希衡回过头去看。
林风朗剪了个寸头,戴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穿着短袖格子衬衫,一副非常理工男的打扮。
林风朗坐在他对面,看了他好一会才说道,“希衡,你变了很多。”
柏希衡问:“怎么说?”
林风朗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喉,然后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柏希衡,“样貌没怎么变,气质却大相径庭了,刚刚从远处看你的背影,我都要认不出来你了。”
柏希衡把菜单推过去,“今天想吃什么,我请客。”
“成。”林风朗爽快道。
林风朗接过菜单,却没急着点菜,只是说道:“你变了很多,真的。”
“气质更沉淀了,以前看你像看清澈的溪水,能在你身上看出情绪,现在看你像看不见底的深潭,一颗石子投进去,不会有任何回响了。”林风朗说道。
“短短一年时间,你周身的气场天翻地覆,希衡,你都经历了什么?”林风朗问。
柏希衡沉吟了一会,说道:“大概是觉得一切没有意义,所以顺其自然,随便吧。”
林风朗赞叹道:“天啊,好美丽的精神状态。”
柏希衡:“……”
怪神经的。
柏希衡坐在窗边,窗外就是小桥流水,落日在晃动着的树枝间隙里出现又消失,柏希衡吃得很慢,等放下筷子时,林风朗已经喝了两杯茶。
林风朗默了一会,说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找工作吧,我一年没上班,可能很难找,先投简历试试看,但我应该不会再在这个城市找了,我想去淮城,我喜欢那里。”柏希衡说道。
林风朗笑了,“希衡,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的勇气,你让我看到了自由的样子。”
柏希衡平静地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放在过去,我羡慕你能按部就班,不像我总是一波三折。”
“算了,不要美化自己没走的那条路。”林风朗一只手转动着桌上的茶杯,一只手刷着手机。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你要听我说一下吗?”林风朗问道。
“说吧。”柏希衡点头。
林风朗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你一毕业就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你爸妈联系不上你了,一开始他们还经常来问我关于你消息,后来慢慢就不问了。”林风朗只提了一句,不想多说以免让柏希衡不开心。
“商文简也来问我,问得比你爸妈还要多。”林风朗说道。
柏希衡抬起头,挑了挑眉,神色有些惊讶。
“你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林风朗说道,“我说,抱歉,这是希衡的隐私,我不能告诉你。”
柏希衡笑了,“好朋友,给你记下了。”
“也就是他们经常问,其他人偶尔问一句,我都给糊弄过去了。”林风朗说着,又看向柏希衡,“说实话,我总觉得,你像是风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飞走,我成了唯一拉着你的那条线,成了你和从前联系的唯一桥梁。”
林风朗难得语气认真郑重,“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不喜欢这个世界,你要走,可如果你就这样轻飘飘地走了,我会很难过的,这世界总还是有美好的地方,希衡,答应我,好好活着,好好生活。”
林风朗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到了柏希衡的心上。
林风朗说得对,他对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眷恋,之所以还苟活,只是因为一种本能而已。他一次次想死,身体却一次次想要他活,没有谁比身体更爱他。他的身体还需要他,所以他一次次地放弃了赴死的念头。
柏希衡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急于转移话题,于是胡乱地另起了一个话头,等他反应过来问了什么时,林风朗惊讶地说道:“商文简?难得你问起他。”
“他出国读书了,两年学制,他应该快回来了,其实一年前他也回来过,那时候他问起你,你不是刚去旅行吗,他回来时刚好是你出发那一天,你们俩刚好错过了。”林风朗说道。
“我也挺羡慕他的,他有家里托底,父系是政法世家,母系又是生意氏族,他一出生就是天之骄子,人有天赋有资源还这么努力。”林风朗叹息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其实本科那会,他经常来咱们学校,我觉得他不是来找我的,找我只是一个借口,他只是为了见你。”
柏希衡冷冷笑道:“也许是吧,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他的阴影下,在别人失败的对比下,自己的成功看起来就更令人高兴了,他当然想见我。”
林风朗抬起头,面露疑惑,“我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柏希衡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说是无所谓了,但一碰到关于父母和商文简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的理智又要消失了。
他果然还是不能接触他们。
林风朗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于是他又换了一个话题,“算了,还是说说我吧,老登前段时间突发心梗,被抢救过来了,准备办病退了,”他撑着下巴,双目无神,“我真服了,没想到我的诅咒真的奏效了,现在还有一年毕业,结果我换导师了。”
柏希衡听后,闭上了眼,林风朗太惨了。
林风朗哀叹一会,坐直了身体又说道:“幸好新导师没有以前那么变态了,我实验也做得差不多了,小论文也发了,已经达到了毕业要求,现在只要毕业论文不出幺蛾子,明年还是能顺利毕业的。”说着说着,林风朗双手合十,“你还别说,你之前送我的实验顺利符真的有用,哪里买的,我去看看店家还有没有别的业务。”
柏希衡:“……回头我把店铺链接发你。”
和林风朗道别后,柏希衡去了淮城。之前旅行时,他到过这座城市,这里的风景和人文气息都让柏希衡很舒服。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柏希衡打算在这里定居,最后终老于此。
他开始找房子,找了两天,他定下了要租的房子,二楼,三室两厅,两个阳台,他能躺在阳台上晒太阳。
房子位于一个退休职工小区,有些年头了,但很清静,房子窗外还有一棵玉兰树,柏希衡在小区里散步,能看到老人打乒乓球和羽毛球的身影,小孩子坐着木马,手上拿着玩具剑在比划玩耍。
这个小区的生活节奏很慢,柏希衡能感受到一种安宁静谧的光阴。
他喜欢这里。
没过多久,柏希衡看到房东在朋友圈里转发了一条在招法务的招聘启事。
柏希衡点进官网看了一会,不抱任何希望地投递了简历。
三天后,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说明来意,自我介绍说是柏希衡投递简历的公司的hr,看到柏希衡的简历,觉得很合适,约柏希衡面试。
柏希衡查了一下公司地址,发现就在小区对面,只隔了一条马路,从柏希衡住处到公司,只需要步行八分钟。
柏希衡去面试了,刚进公司,他就能感受到对方对面试的重视,有专人带着柏希衡到会议室外。
穿着平底鞋的hr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一脸慈祥,对方笑盈盈地看着他,问道:“柏希衡是吗?”
柏希衡点点头。
hr带他进了会议室,对面坐着三个面试官。柏希衡坐下,开始自我介绍。
坐在中间的男面试官在柏希衡自我介绍结束之后,用英文问了柏希衡几个问题,柏希衡一一回答。
坐在左边的面试官是个干练的女性,她问了柏希衡对涉外法治的见解,柏希衡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了,柏希衡看到对方点了点头。
坐在右边的面试官依然是一位女性,只是看起来很年轻,她问了柏希衡一些关于诉讼案件的经验,柏希衡继续回答。
所有问题问下来,面试官们只围绕他的专业能力进行提问,没有一个人问他为什么一年没有工作。
面试结束后,柏希衡站起来,鞠了个躬,对面三位面试官也站起来,中间的面试官伸出手和柏希衡握手,说道:“柏希衡,你很优秀,恭喜你,你被录用了。”
柏希衡愣了一下。
“祝贺你,柏希衡。”一位女面试官说道。
柏希衡睫毛颤动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恭喜,”另一位女面试官说道,“具体的薪酬由hr和你详谈,我们期待你能和我们共事。”
最后,hr给出了一个让柏希衡有些震惊的薪酬,见柏希衡惊讶,她微笑着说道:“这是法务应有的酬劳。”
“柏希衡,你什么时候能入职?”
柏希衡只思考了一瞬,就给出了答案,“现在。”
柏希衡终于过上了不用加班、有正常双休的生活,请假不需要理由,可以有正常的年假,每个月的工资能按时到账,如果工作不多,还可以提前下班去看看这座城市的风景。
《动物庄园》里说,“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加平等。”很多动物苦了太久了,不记得正常的工作和生活是什么样的了,所以遇到正常的事情,反而觉得像天上突然砸馅饼一样,却忘记了,他们本来就可以正常地活着,正常地生活。
柏希衡又开始参加救助流浪猫狗的活动了,假期里,他就作为志愿者帮助流浪猫狗找领养者,他认识了很多和他有着一样想法的人。每次被猫狗围着,和猫猫狗狗坐在草地上晒太阳时,柏希衡都觉得快乐安宁。
他的心终于不再像以前那样空落落了。
柏希衡和房东谈了自己想买下现在住的房子的想法,房东答应了,现在房子不贵,柏希衡剩下的存款完全可以买下这套房子。
房子过户后,柏希衡拿着房产证,房东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小伙子,我很看好你,以后常联系。”柏希衡答应了,他很感激房东。
柏希衡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柏希衡领养了一只小边牧。
他终于有一只自己的小狗了。
小边牧跟着他回家的那一天乖乖的,不跑也不叫,只窝在柏希衡怀里,柏希衡带着小狗,向小狗介绍家里的每一个地方。
柏希衡拿出一本书,让小狗自己取名字,踩中哪一个字,那个字就是小狗的新名字。
小狗在“乐”字上踩了两次。
“乐乐?”柏希衡问道,“你想叫‘乐乐’对吗?”
小狗使劲点点头,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柏希衡,前爪趴下,吐着舌头摇着尾巴。
“好,”柏希衡说道,“乐乐,你以后就叫乐乐了。”
柏希衡给小狗买了很多玩具,小狗格外喜欢按按钮。
边牧都很聪明,乐乐特别聪明。它很快就学会了用按按钮来和柏希衡交流。
一天,柏希衡下班后,乐乐在房间里一蹦一跳,踩了好几次“遛狗”这个按钮。
柏希衡正好打算带乐乐出去走走。
他们一路出了小区,乐乐很兴奋,一路蹦蹦跳跳地跑,牵引绳快拉不住它了。
“乐乐,慢点。”柏希衡在后面被乐乐带着跑。
时间已经来到了深秋,柏希衡穿着短袖,披了一件衬衫,跟着乐乐跑了起来。
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柏希衡顾不上,只跟着乐乐沿着人行道跑,他们一路踩过地上金黄色的梧桐叶,在纷纷扬扬的落叶里,柏希衡踏过了一片片秋意。
等到了一路红绿灯,柏希衡连忙拉住了乐乐,“乐乐,别跑了,现在还是红灯。”
乐乐终于停住了,它蹲坐在地上,爪子刨了刨堆了满地的梧桐叶,向柏希衡讨好地摇着尾巴。
柏希衡蹲下去整理乐乐的毛发。
等到绿灯亮起时,柏希衡站起身,正要走时,他看到了路口对面的商文简。
居然是商文简。
商文简显然早已经看到了他。
柏希衡不言不语,只当做没有看见,带着乐乐往另一个方向走。
商文简抬步向柏希衡走来,他走得很快。
“柏希衡。”商文简在高声叫他。
柏希衡佯装没有听到,只是径直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商文简人高腿长,很快就追上了他。
为什么总要追着他呢?
他以为自己要出世了,却还是被拉进了红尘里。
为什么总要缠着他不放呢?
转眼,柏希衡就被商文简攥住了手腕。
商文简攥得很紧,像是怕柏希衡下一秒就消失不见了。
柏希衡冷声道:“放开。”
商文简站在他对面,西装革履文质彬彬,整个人更深沉了。
商文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柏希衡转动手腕,要把手抽出来,商文简却紧攥着他不放手。
柏希衡怒了,他狠狠推了商文简,“你听不懂吗,我让你放开。”
商文简深邃的眉眼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失落,唇紧紧抿了起来,只是短短一瞬间,他的唇色开始渐渐发白。
柏希衡用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抽出了手,他转身就要走。
在柏希衡转身的那一瞬间,身后传来了商文简的声音。
商文简的声音里全是毫不掩饰的痛苦和渴求,“柏希衡,求求你,回头看看我。”
这句话落地,柏希衡只觉山崩地裂,江水横流。他心中隐隐升起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柏希衡想,他喜欢我吗,他居然喜欢我。
柏希衡终于停下了,商文简追上来。商文简从前一直隐忍克制,现在却像没了理智,他从柏希衡身后紧紧地将人抱住,“两年了,柏希衡,我终于见到你了。”
比起恶心,柏希衡更觉得好笑。
乐乐咬着商文简的裤脚,努力地发出威胁的叫声,想让商文简离柏希衡远点。
柏希衡推开商文简,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商文简看着他,点头。
“你想和我在一起吗?”柏希衡继续问道。
商文简目光沉甸甸的,“可以吗?”
这回轮到柏希衡点头,“可以。”
柏希衡恶劣地想,辛敏总说他比不上商文简。
你不是说我比不上他吗,现在他求着我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