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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初啼 ...

  •   掌心的铜印仿佛一块灼热的炭,烙得姜禾一夜未能安眠。天光微亮时,他便起身,将那枚小小的卧虎印信小心翼翼地系在腰间内侧的束带上,紧贴着肌肤,冰凉的铜质很快被体温焐热,沉甸甸地提醒着他身份与责任的转变。

      走出囚室,晨雾尚未散尽。山寨依旧沉寂,但姜禾却感觉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染上了一层不同的色彩。那熟悉的田垄、水渠、屋舍,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需要劳作的對象或栖身的场所,更是一份需要他去规划、去守护的基业。

      他先照例去后山小院探望母亲。姜林氏依旧昏睡,但气息平稳,脸色也不再那么难看。老妇低声告诉他,昨夜睡得很安稳。姜禾心中稍慰,替母亲掖了掖被角,默默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来到议事堂偏厅,李文渊已经在了。他看到姜禾,目光在他腰间不着痕迹地扫过,脸上露出温和而了然的笑容。

      “姜先生,早。”李文渊将一叠文书推到他面前,“这是近日需要处理的庶务,包括东区新垦地后续作物的定种清单、匠造坊需补充的铁料数目,以及……巡防队报上来的几处寨墙需加固的段落。你我需尽快议定,以便调度。”

      姜禾深吸一口气,在李文渊对面坐下。他拿起那叠沉甸甸的文书,指尖触及粗糙的纸面,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感油然而生。这不再是之前那种仅限于农事建议或护卫队管理的范畴,而是真正关乎山寨运转的方方面面。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逐份翻阅。遇到不解之处,便虚心向李文渊请教;对有疑虑的数据,反复核对;对匠造坊铁料的需求,他结合自己对农具损耗的观察,提出了更精确的估算;对寨墙加固,他则根据自己平日巡视和护卫队训练时对地形的了解,建议优先处理几处视野开阔但结构相对薄弱的段落。

      他的思路清晰,考虑问题细致周全,虽略显稚嫩,却已初具格局。李文渊眼中赞赏之色愈浓,与他商讨时,语气也愈发平等。

      一个上午便在繁忙的商讨与决策中过去。当最后一份关于秋粮预储的方案敲定时,日头已近中天。

      “姜先生处理庶务,竟也如此有条不紊,实乃大当家慧眼识珠。”李文渊抚须感叹。

      姜禾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谦逊道:“军师过奖,禾还有许多需学习之处。”

      正说着,石頭在门外禀报,说是垦地那边有几户人家为引水灌溉的先后次序起了争执,请姜先生前去裁断。

      若在以往,这等琐事或许不会直接报到姜禾这里。但如今,他腰悬印信,与李文渊共理庶务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众人下意识地便将他视为了能够决断事务之人。

      姜禾与李文渊对视一眼,李文渊微微颔首。

      “我去看看。”姜禾起身,对石頭道。

      来到争执的田头,那几户人家正吵得面红耳赤,见到姜禾过来,声音顿时小了下去,眼神里带着期盼、敬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姜禾没有立刻说话,他先仔细查看了争执田块的位置和引水渠的走向,又询问了各家作物当前的需水情况。然后,他依据水渠流量和各户实际需求,提出了一个分时段、轮流灌溉的方案,并让石頭记录在册,日后按此执行。

      他的裁决公平合理,解释清晰,那几户人家互相看了看,虽然仍有些不情愿,却也无话可说,纷纷拱手应下。

      “姜先生处事公道。”一个老农低声赞道。

      “以后咱们有事,就找姜先生说道说道……”旁边有人附和。

      听着这些议论,看着那些人信服的眼神,姜禾心中百味杂陈。他知道,这份“信服”,不仅仅源于他刚才的裁决,更源于他腰间那枚沉甸甸的印信,以及背后所代表的,杨焱毫无保留的支持与信任。

      处理完田头纠纷,他沿着引水渠巡视。清澈的渠水哗哗流淌,滋润着两岸日益繁茂的作物。他看到黑娃正带着几名护卫队员在渠边练习利用水声掩盖脚步声;看到春妮趴在田埂上,用弹弓模拟狙击远处的标记;看到赵小满等人正在试验他新提出的间作套种之法……

      这一切,井然有序,生机勃勃。

      他走到那片最早开垦、如今已郁郁葱葱的示范田边,蹲下身,指尖拂过一片沙棘肥厚的叶片。

      曾几何时,他只是一个被困于此地、心怀血仇、只想挣扎求存的囚徒。

      而如今,他手握部分权柄,掌管着许多人的生计,甚至开始参与决策这片土地的命运。

      变化的,不仅仅是身份。

      还有那颗在血火、仇恨、恩情、责任与日渐滋长的别样情愫中,被反复淬炼的心。

      杨焱将他推上这个位置,究竟是纯粹的信任与培养,还是另一重更深的、他尚未看清的谋划?

      他抬起头,望向山寨中心那座沉默的木屋。

      腰悬印信的第一日,便在繁忙与不断的决断中度过。当姜禾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回到那间熟悉的囚室时,夜色已深。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闭目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白日里处理的诸多事务,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每一件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走到榻边,指尖拂过那枚被他置于枕边的卧虎铜印。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

      这不是游戏。每一笔粮草的调动,都可能关乎冬日里是否有人挨饿;每一处寨墙的加固,都可能在未来抵御住一次致命的袭击;甚至每一次田亩灌溉次序的裁定,都维系着几户人家来年的生计。

      权力之下,是责任,是成千上百人的身家性命。

      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的犹疑。

      次日,他起得更早。先处理完李文渊送来的几份紧急文书——主要是关于秋粮晾晒场地的规划和一批急需修缮的农具调配。他的批复简洁而明确,依据的都是平日积累的数据和对实际情况的了解,连李文渊看了,都暗自点头。

      随后,他准备去巡视垦地和引水渠。刚走出囚室不远,便看到赵莽带着两个亲信,拦在了路中央,抱着手臂,眼神不善。

      “姜‘先生’。”赵莽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读音,带着浓浓的讥讽,“如今可是大忙人了,见你一面都不容易。”

      姜禾停下脚步,面色平静地看着他:“赵头领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赵莽踱步上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就是兄弟们托我来问问,这巡防队抽调人手去给你那什么护卫队,主寨的防卫空虚了怎么办?若是出了岔子,这责任……姜‘先生’担待得起吗?”

      他身后的两人也跟着附和,语气阴阳怪气。

      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更是对姜禾新获权柄的试探。周围渐渐有寨民停下脚步,远远地观望着,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姜禾看着赵莽那双充满挑衅和不忿的眼睛,心中并无惧意,反而升起一股冷冽的平静。他知道,若在此刻退让,他刚刚建立的威信将荡然无存,日后更难以服众。

      “赵头领的担忧,不无道理。”姜禾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主寨防卫,自是重中之重。”

      赵莽没想到他先肯定了自己,愣了一下。

      “不过,”姜禾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赵莽和他身后的两人,最后落在周围观望的寨民身上,“敢问赵头领,可知如今垦地及引水渠范围几何?每日需多少人力维护?其产出,又占寨中口粮几成?”

      赵莽被问得一噎,他一个粗莽汉子,哪里清楚这些具体数目。

      姜禾不等他回答,便继续平静地说道:“垦地及水源,乃山寨生存之根本,其重要性,不亚于寨墙。护卫队之设,非是削弱主寨防卫,而是将防卫力量,更精准地投放到关乎命脉之处。此乃与大当家、李军师及诸位头领共同议定之策,职责分明,协同有序。赵头领若对此策有疑,可随时查阅章程,或直接向大当家、李军师禀明。”

      他一番话,条理清晰,有礼有节,既点明了垦地的重要性,又将决策的层级抬了出来,暗示赵莽的质疑是在挑战集体的决策,更暗示他若不服,自有更高级别的渠道可供申诉,而非在此拦路刁难。

      赵莽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自然不敢直接去质疑杨焱和李文渊。姜禾这番话,看似客气,实则绵里藏针,将他堵得哑口无言。

      “你……”赵莽指着姜禾,还想说什么。

      “此外,”姜禾打断他,目光陡然锐利了几分,声音也沉了下来,“我既受大当家信任,协理庶务,掌此印信,自当竭尽全力,为山寨谋福祉。凡有利于山寨稳固、民生改善之事,禾必行之;凡有碍于此者,无论涉及何人,禾亦当依规处置,绝不徇私。”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赵莽身上,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与力量。“赵头领若无其他要事,禾还要去巡视垦地,失陪了。”

      说完,他不再看脸色铁青的赵莽,径直从其身边走过,步伐沉稳,目不斜视。

      周围观望的寨民们,看着姜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又看了看僵在原地、脸色难看的赵莽,眼神中都多了些别样的意味。这位年轻的姜先生,似乎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般可以轻易拿捏。

      石頭和赵小满等人连忙跟上姜禾,脸上都带着解气和敬佩的神色。

      走出不远,姜禾才微微放缓脚步,背心已然被冷汗浸湿。方才与赵莽的对峙,看似他占据了上风,实则凶险。若他应对稍有差池,或是流露出丝毫怯懦,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撑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独自面对挑战,并成功地捍卫了自己的权威和决策。

      一种混合着后怕与初战告捷的激越感,在他心中涌动。

      巡视完垦地,处理了几处引水渠的小问题,已是晌午。姜禾回到议事堂偏厅,正准备与李文渊一同用饭,一名巡防队的斥候却满脸风尘、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报!大当家,军师,姜先生!”斥候单膝跪地,声音急促,“北边传来消息!‘过山风’与官府在黑石峪一带发生大规模冲突,官兵败退,‘过山风’势力大涨,裹挟了大量流民,其前锋游骑,已出现在距我寨不到五十里的地方!寨外亦发现不明身份的探子踪迹!”

      消息如同惊雷,在偏厅炸响!

      李文渊猛地站起身,脸色凝重。杨焱不知何时也已出现在门口,眼神锐利如鹰。

      “再探!”杨焱沉声命令,语气冰冷。

      “是!”斥候领命而去。

      厅内气氛瞬间紧绷。北边的威胁,终于不再只是传闻,而是实实在在地逼近了!

      李文渊立刻看向杨焱:“大当家,需立刻加强戒备,收缩外围人手,并派人严密监视‘过山风’动向!”

      杨焱微微颔首,目光却转向了站在一旁、脸色同样凝重的姜禾。

      “姜禾。”他唤了他的名字,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粮秣储备,水源安全,垦地护卫,以及寨中老弱安置……这些,交由你全权统筹负责。可能胜任?”

      这一刻,所有的试探、所有的磨砺,都化为了这最直接、最残酷的考验。

      姜禾迎着杨焱深邃而充满压力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腰间的卧虎铜印仿佛在隐隐发烫。

      他上前一步,拱手,声音清晰而坚定,在这弥漫着紧张空气的厅堂内,发出了属于自己的、不容置疑的初啼:

      “禾,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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