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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余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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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声清晰的回应,标志着姜禾正式踏入了卧虎寨应对危机的核心决策圈。
杨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与李文渊及闻讯赶来的几位巡防头目快步走向主议事厅,那里将进行更高层级的军事部署。沉重的木门在姜禾面前合上,将外面的喧嚣与杀伐之气暂时隔绝。
偏厅内,只剩下姜禾一人,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关乎后方安稳的职责。
他没有时间惊慌或犹豫。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脑海中,山寨的地形图、粮仓位置、水源分布、各处通道、老弱妇孺的聚居区……如同清晰的画卷般一一展开。
他首先唤来石頭,语速快而清晰:“立刻传令下去:一,垦地护卫队全员取消轮休,进入最高戒备,黑娃带一队人加强引水渠及水源地守卫,春妮带弓手占据垦地周边制高点,严密监视,任何人未经允许靠近水源或破坏田地,警告无效后,可动用弓矢!二,通知所有在田寨民,即刻停止劳作,携带必要农具,有序撤回寨内安全区域,不得慌乱!三,护卫队剩余人手,由你亲自带领,协助巡防队,引导并安置撤回的寨民,维持秩序,严防骚乱或奸细混入!”
“是!”石頭领命,毫不迟疑地转身飞奔而去。
接着,姜禾又找来负责仓储的小头目,询问了最新的存粮数据和分布。“将所有粮仓钥匙集中保管,加派双岗看守!没有我与李军师共同签押的手令,一粒粮食也不得调动!立刻清点所有可供临时安置的屋舍和帐篷,准备接收可能涌入的流民或前线撤回的伤员!”
处理完人员和物资,他铺开糙纸,用炭笔快速勾勒,将后方防务划分成几个区域,明确了各区域的负责人和联络方式,并规定了紧急情况下的信号传递方式。
一道道指令,清晰、果断、有条不紊地从这间偏厅发出。起初,还有些许迟疑和观望的目光,但在姜禾沉静而笃定的指挥下,以及他腰间那枚若隐若现的卧虎印信的无形威慑下,所有人都迅速行动起来。
寨子后方,原本因消息传来而有些骚动的人心,在这高效的运转下,渐渐稳定下来。寨民们看到护卫队森严的警戒,看到粮仓被牢牢守住,看到撤回的人员得到有序安置,慌乱的情绪慢慢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信赖感。这位年轻的姜先生,似乎真的能稳住这后方基业。
姜禾并未一直待在偏厅。他亲自去查看了几处关键粮仓的守卫情况,去巡视了引水渠,确认黑娃等人已经就位,渠道安然无恙。他看到春妮如同灵巧的山猫般隐在一处高地的岩石后,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下方,手中的弹弓蓄势待发。
在安置区,他看到石頭正带着人,将一些年老体弱者优先安置到相对坚固的屋内,并分发着饮水和少量干粮。有人认出他,纷纷投来感激和信赖的目光。
“姜先生,有您在,咱们心里踏实!”一个老妪拉着他的衣袖,声音颤抖却充满希冀。
姜禾心中一暖,更多的却是沉甸甸的责任。他安抚了老人几句,继续向前巡视。
当他再次回到偏厅时,天色已近黄昏。外面的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似乎更加清晰激烈了,显然前线的战斗已经白热化。
李文渊匆匆进来,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姜先生,后方情况如何?”
“回军师,粮秣水源均已加派重兵把守,寨民已基本撤回并初步安置,秩序尚好,暂无骚乱。”姜禾简洁地汇报了情况。
李文渊仔细听完,紧绷的神色稍缓,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好!处置得当,有条不紊!大当家果然没有看错人!”他拍了拍姜禾的肩膀,“前方战事吃紧, ‘过山风’此番来势汹汹,人数远超预估。你这里务必稳住,前方将士的后背,就交给你了!”
“禾明白!”姜禾郑重应下。
送走李文渊,偏厅再次恢复寂静。外面的厮杀声、号角声、惨叫声,隐约可闻,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着姜禾的耳膜和心脏。他仿佛能看到杨焱在那刀光剑影中浴血奋战的身影。
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此刻,他不能去前线,他的战场就在这里。稳住后方,保障粮草,安抚人心,便是对前方最大的支持。
他走到窗边,望向厮杀的北方。暮色四合,火光与烟尘将那片天空染成诡异的暗红色。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损的巡防队员踉跄着冲了进来,嘶声道:“姜先生!前线……前线伤员增多,医药物资告急!李军师让您……让您想想办法,就近筹措一些止血草药和干净布匹!”
医药!这是姜禾之前规划中有所疏漏的一环!他心头一紧,但并未慌乱。
“石頭!”他立刻高声道。
“在!”石頭应声而入。
“你立刻带人,去将我囚室旁那片草药,还有后山我标记过的几处生长止血草的地方,全部采摘回来!要快!”“赵小满!你带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去收集所有能找到的干净棉布、旧衣,煮沸消毒,准备用来包扎!”“再去库房,看看还有无库存的金疮药,全部调出来!”
一道道指令再次迅速发出。他知道,此刻时间就是生命。
当石頭和赵小满带着人,将第一批采摘来的草药和煮沸消毒后的布条送往前方时,姜禾才稍稍松了口气。他靠在墙壁上,感觉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但精神却高度紧绷。
夜色彻底笼罩了山寨,前方的战斗似乎仍在继续,火光映红了半片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喊杀声渐渐稀疏,最终归于沉寂。只有零星的马蹄声和伤员的呻吟在夜色中飘荡。
战斗,结束了?
姜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胜是败?
偏厅的门被推开,带着一身浓重血腥和硝烟味的杨焱,大步走了进来。他的战袍上沾满了暗红的血迹,脸上也有几道擦伤,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刀,只是那锐利之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丝胜利后的冷冽。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姜禾身上,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确认他安然无恙后,那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后面,没事?”他的声音因久战而沙哑。
“回大当家,粮秣无损,水源安全,寨民安置妥当,秩序井然。”姜禾迎着他的目光,清晰地汇报。
杨焱沉默地点了点头,走到主位坐下,接过亲兵递上的水囊,仰头灌了几口。水流顺着他古铜色的脖颈滑落,混合着血污。
“你做得好。”他放下水囊,看着姜禾,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后方稳固,前方将士方能无后顾之忧。此战能胜,有你一份功劳。”
他的肯定,如同暖流,瞬间驱散了姜禾所有的疲惫与紧张。
“此乃禾分内之事。”姜禾垂下眼睫,恭敬回应。
杨焱不再多说,疲惫地阖上眼,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揉着眉心。
姜禾看着他染血的战袍和眉宇间的倦色,心中那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恨意、感激、敬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关切,交织在一起。
他默默地去倒了一杯温水,轻轻放在杨焱手边。
杨焱睁开眼,看了一眼那杯水,又看了一眼垂首立在一旁的姜禾,深邃的眼底,有什么情绪,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没有去碰那杯水,只是重新阖上眼,声音低沉地吩咐:
“下去休息吧。明日……还有更多事要做。”
“是。”姜禾行礼,退出了偏厅。
走在回囚室的路上,夜风带着胜利后的血腥与焦糊气息,也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姜禾抬头,望着夜空中的残月。
他知道,今夜,他通过了第一次真正的考验。他证明了自己,不仅仅是能在和平时期种出粮食的“先生”,更是在危难时刻,能够稳住后方、独当一面的“磐石”。
而这“磐石”之名,是用责任、汗水,以及在权力与情感漩涡中的艰难抉择,一点点铸就的。
前路,依旧漫长。
黎明撕开了夜幕,将卧虎寨的惨烈与疲惫暴露在苍白的晨光下。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烟火气以及金疮药苦涩的味道。寨墙内外一片狼藉,破损的栅栏、焦黑的土地、凝固的暗红血迹,无声地诉说着昨夜战斗的残酷。伤员痛苦的呻吟声从临时搭建的医棚里不断传出,与归巢乌鸦的啼鸣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凄凉。
胜利的代价,是沉重的。
姜禾几乎一夜未眠。在确认后方彻底稳定后,他便投入了繁重的善后工作。他指挥着护卫队和部分寨民,协助巡防队清理战场,收敛阵亡弟兄的遗体,将重伤员优先抬往医棚,轻伤者则安排人手初步包扎。
他看着那些曾经鲜活、如今却冰冷僵硬的面孔,其中不乏几张在垦地上劳作时见过的年轻脸庞,心中如同压了一块寒冰。这就是乱世,生命的消逝如此轻易。
“姜先生,东边寨墙下发现几个‘过山风’的伤兵,怎么处置?”石頭前来请示,脸上带着征尘和疲惫。
姜禾蹙眉。按山寨以往的规矩,这些落单的匪兵,多半是就地了结,以绝后患。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的敌方伤兵,又看了看自家伤员那缺医少药的窘境。
“暂且留下性命,分开看管。”他最终下令,“看看能否从他们口中问出些‘过山风’的动向。另外……让懂些草药的人,也给他们简单处理下伤口,别让他们死在我们寨子里。”
他并非妇人之仁,而是清楚,杀戮并非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这些伤兵或许还有情报价值。更重要的是,他潜意识里,不愿让自己掌管的后方,沾染上无谓的屠杀。
石頭愣了一下,随即应道:“是!”
安排完这些,姜禾又去查看了粮仓和水源,确认一切安好,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走到引水渠边,清澈的流水依旧潺潺,洗涤着岸边的血污,也仿佛在冲刷他心头的压抑。
“姜先生。”李文渊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眼窝深陷,但精神尚可,“辛苦了。此番能迅速稳定后方,保障无虞,你居功至伟。大当家……很是赞许。”
姜禾摇了摇头,看向那片被战火波及、略有损毁的田地:“分内之事,何功之有。只是……可惜了这些苗子。”
“苗子毁了可以再种,人心散了就难聚了。”李文渊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昨日处置得当,安定了不少人心。如今寨中,提及姜先生,多是信服。”
正说着,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杨焱在一队亲兵的簇拥下,巡视归来。他换下了破损的战甲,穿着一身深色劲装,但眉宇间的肃杀之气未减,目光扫过清理战场的人群,最后落在了姜禾和李文渊身上。
他策马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姜禾。晨光中,姜禾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衣衫上也沾了不少泥点和暗红的血迹,但身姿依旧挺拔,眼神清澈而沉静。
“后面,都处置妥当了?”杨焱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回大当家,战场正在清理,伤员已分别安置,粮秣水源无恙,寨民情绪大体平稳。”姜禾简洁地汇报。
杨焱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忽然道:“你做得,比我想象的更好。”
这不是在偏厅内那种带着审视的肯定,而是在这硝烟未散的战场上,面对真实的牺牲与混乱后,一句更近乎于纯粹的认可。
姜禾心中微动,垂下眼睫:“谢大当家。”
杨焱没有再说什么,一提马缰,转向李文渊:“阵亡弟兄的名册抚恤,受伤弟兄的医治用药,尽快拟个章程出来。‘过山风’虽退,但元气未失,不可松懈。”
“是。”李文渊拱手领命。
杨焱又看了一眼姜禾,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调转马头,带着亲兵向议事堂方向驰去。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卧虎寨都沉浸在一种悲伤与忙碌交织的气氛中。葬礼、抚恤、修缮、练兵……每一项工作都繁重而紧迫。
姜禾的权力,在这场危机的洗礼后,变得真正实至名归。他不再需要刻意强调印信的存在,当他安排人手、调配物资时,几乎无人再敢公开质疑或阳奉阴违。甚至连赵莽,在面对人员伤亡统计和抚恤物资分发时,也不得不按规矩来找姜禾核对商议,虽然脸色依旧难看,却也不敢再肆意刁难。
权力的巩固,伴随着的是更重的责任和更深的卷入。他已然成为这架战争机器运转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这日傍晚,姜禾处理完一日庶务,照例去后山小院探望母亲。令他意外的是,在院门外,他遇到了杨焱。
杨焱似乎也是刚到,并未进去,只是负手站在院外那棵老树下,静静地望着小院的窗口。夕阳的余晖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带着一种与他平日杀伐决断截然不同的孤寂。
听到脚步声,杨焱回过头。
两人目光相遇,都有些许意外。
“大当家。”姜禾行礼。
“嗯。”杨焱应了一声,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又重新投向那小院,“她……近日如何?”
“劳大当家挂心,病情还算稳定,只是……依旧认不得人。”姜禾低声回答。
杨焱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麾下有一老军医,早年曾在太医院行走,于这等心神受损之症,或有独到之处。过几日,让他来瞧瞧。”
姜禾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杨焱。太医院?那是宫廷御医!即便只是早年行走,其医术也绝非寻常郎中可比。这份心意,已然超乎了寻常的“笼络”或“利用”。
“这……太贵重了……”姜禾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若能治好,便是值得。”杨焱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安心做事便是。”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姜禾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心中波澜起伏。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男人。他可以冷酷地下令剿杀,可以毫无波澜地谈论死亡,却也会在意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妇,会记得麾下旧部的特长,会在激战后的清晨,给予他一句纯粹的认可。
仇恨的壁垒,在这些复杂难辨的细节冲刷下,正在一点点地松动、剥落。
他推开院门,走进母亲所在的房间。姜林氏依旧安静地睡着,呼吸平稳。
姜禾在榻边坐下,轻轻握住母亲的手。
窗外,最后一抹晚霞即将燃尽,天地间一片暮色苍茫。
战争的余烬尚未冷却,新的波澜已在暗处酝酿。而他与杨焱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也在这片余烬之中,悄然发生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嬗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