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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专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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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的创伤需要时间来抚平,但生活的车轮却必须继续向前。葬礼的悲恸与抚恤的沉重尚未完全散去,卧虎寨便面临着另一个迫在眉睫的现实——存粮的消耗因战事和伤员激增而远超预期,而深秋已至,若不能及时完成秋收与冬储,整个山寨将难以度过接下来的严冬。
压力,再次沉甸甸地压在了姜禾的肩上。这一次,无关刀兵,却同样关乎存亡。
议事堂内,气氛凝重。李文渊将最新的存粮统计摆在桌上,数字令人心惊。
“大当家,照目前消耗,存粮最多支撑两月。必须尽快完成秋收,并设法补充。”李文渊眉头紧锁,“但经此一役,人手不足,尤其是懂得收割、晾晒、储存的熟手更是紧缺。”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姜禾。农事,是他的绝对领域。
姜禾看着那份统计,心中早已计算过无数次。他站起身,走到那张简陋的山寨地图前,目光沉静。
“军师所言极是。秋收乃当前第一要务。”他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笃定,“禾已勘察过各片垦地,最早播种的山稞子、沙棘已完全成熟,需立即抢收。后续的黍、豆及部分耐寒菜蔬,也需在霜降前陆续完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包括脸色依旧不太好看的赵莽。
“人手问题,可分三步解决。其一,垦地护卫队除必要警戒人员外,全员投入抢收,他们熟悉田地,效率更高。其二,主寨巡防队实行轮值,非当值人员,由各队头领带领,分片包干,协助收割。其三,动员寨中所有能动用的老弱妇孺,参与晾晒、脱粒、仓储等辅助劳作。”
“说得轻巧!”赵莽忍不住出言反驳,“巡防队的职责是保卫山寨,岂能都去当农夫?若是‘过山风’卷土重来……”
“赵头领。”姜禾打断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过山风’新败,短期内无力组织大规模进攻,此其一。其二,无粮则军心散,军心散则山寨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秋收,便是眼下最大的战事!若因巡防而误了农时,导致冬日缺粮,届时无需外敌,我等皆成饿殍,又何谈保卫山寨?”
他言辞犀利,直指要害,将粮食提升到了战略高度。赵莽被他堵得哑口无言,脸色涨红。
杨焱端坐主位,深邃的目光落在姜禾身上,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但微微颔首的动作,已表明了他的态度。
“便依姜先生之策。”李文渊一锤定音,“具体如何分派,还请姜先生统筹。”
“是。”姜禾领命,随即转向赵莽等人,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原则,“诸位头领,秋收期间,需委屈弟兄们辛苦些。具体片区划分与劳役轮换,稍后我会与军师拟定详细章程,确保巡防与农事两不误。还望诸位头领以山寨存续为重,同心协力。”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既坚持了原则,也给了对方台阶。几位巡防头领互相看了看,最终都抱拳应下。赵莽冷哼一声,算是默认。
方案既定,整个卧虎寨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在姜禾的调度下,高效运转起来。
清晨,薄雾尚未散尽,垦地上便已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护卫队员们挥舞着磨利的镰刀,动作麻利地收割着金黄的山稞子;巡防队的汉子们虽不熟练,但在划分好的区域内,也埋头苦干;妇孺们则跟在后面,将收割好的作物捆扎、搬运到指定的晾晒场。
姜禾更是身先士卒。他褪去了象征权力的外袍,只着一身利落短打,亲自示范如何高效收割而不伤根系,如何辨别作物的最佳成熟度。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衣衫,手掌也被粗糙的秸秆磨得发红,但他毫不在意,身影活跃在田地的每一个角落,哪里需要指导,他便出现在哪里。
他的亲自参与,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寨民们看到这位年轻的“先生”并非只会在厅堂发号施令,而是真正懂得并尊重他们的劳作,心中的信服感愈发深厚。
“快看!姜先生割得比俺还快哩!”一个年轻寨民惊叹道。
“那可不,地里的活儿,就没姜先生不懂的!”旁边的人附和着,手下动作更快了几分。
杨焱偶尔会策马巡视而过。他看着那片金黄在众人的努力下迅速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收获,看着姜禾在田间奔走指挥、以身作则的身影,深邃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他没有下马,也没有打扰,只是远远地看上一会儿,便沉默地离开。
经过数日紧张的抢收,第一批山稞子终于颗粒归仓。当金黄的谷物被倒入仓廪,发出悦耳的沙沙声时,所有参与劳作的人,脸上都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和踏实感。这是生存的保障,是希望的根基。
傍晚,姜禾站在新建成的粮囤前,看着那满仓的粮食,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成就感。这不仅仅是食物的积累,更是他用自己的知识和能力,为这片土地、为这些人,夯实的生存根基。
李文渊走到他身边,看着粮囤,感慨道:“古人云,民以食为天。先生以此立身,以此安寨,此乃真正的根基之力。大当家得先生,如虎添翼。”
姜禾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轻声道:“禾只愿以此微末之技,让这片土地上的人,能活得更容易些。”
寨中粮仓前所未有的充实,人心也前所未有地安定。姜禾走在路上,感受到的目光已彻底褪去了审视与怜悯,变成了全然的信服与依赖。那方沉甸甸的“卧虎寨调度印信”被他妥帖收在怀中,不再仅仅是权力的象征,更是一份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的责任。
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忙碌。秋收后的土地需要休养,越冬的作物需要规划,引水渠需要加固以防冬枯,还有寨中日益增多的人口、日益复杂的物资调配……千头万绪,如同无数细密的丝线,缠绕在他指间。他伏在案前,对着粗糙的纸张写写画画,灯光常常亮至深夜。
杨焱似乎也愈发忙碌,时常不见踪影,或是与李文渊等人闭门议事至深夜。那夜仓廪之外近乎失控的拥抱与那句石破天惊的宣告,仿佛只是压力之下的一次短暂失序,之后便被两人心照不宣地共同掩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沉入水底,只在各自心湖深处留下了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们依旧在演武场相见,一个教,一个学。只是气氛变得更加微妙。杨焱的指点依旧严苛,出手依旧不容情面,但姜禾能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之外的、更为复杂的东西。那目光有时会在他专注拉弓时,于他脊背上停留过久,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重量;有时在他因格挡而被击倒时,那伸出的手,除了力量,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
而姜禾自己,亦无法再像从前那般,纯粹地将对方视为“仇敌”或“师长”。当他握住杨焱递来的弓,当他的手腕被对方有力的大手扣住纠正姿势,当他在对练中被那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他无法控制地会想起那个拥抱的力度,想起耳边那句低沉的嗓音。恨意并未消失,它像沉在心底的寒铁,依旧冰冷坚硬。可某些东西,如同冻土下顽强钻出的春芽,不受控制地滋生蔓延,与那寒铁纠缠在一起,让他心乱如麻。
这天,姜禾正在核查冬麦的播种区域,石頭引着一位面生的老者前来。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文士长衫,虽面容清癯,眼神却温润有光,自称姓吴,原是北边州府的一名农学博士,因旱灾与战乱流落至此,听闻寨中有人能于旱地得此丰收,特来投奔,愿效绵薄之力。
姜禾心中一动。他深知自己所学多源于实践与家传,于系统理论终究欠缺。若能得此专业人士相助,于寨中农事发展大有裨益。他并未立刻应允,而是与这位吴先生就土壤改良、轮作休耕等话题深入交谈起来。
吴先生果然学识渊博,引经据典,所言皆切中要害,更对姜禾之前的一些土法尝试给予了理论上的解释与提升。两人越谈越投机,直至日头西斜。
“姜先生年纪轻轻,于农事一道竟有如此见地与成就,老朽佩服!”吴先生捻须感叹,眼中是真诚的赞赏。
“先生过誉,禾不过侥幸,得赖众人之力,及……”他顿了顿,那个名字在舌尖滚了滚,终是咽下,“及上天垂怜。日后还需先生多多指点。”
正说着,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姜禾回头,只见杨焱不知何时立在不远处,正静静地看着他们。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在吴先生身上扫过,最终落在姜禾因与人深入交流而尚带着几分兴奋光泽的脸上。
吴先生见状,连忙起身行礼,神态恭敬中带着一丝面对上位者的拘谨。
杨焱微微颔首,算作回应,目光却依旧锁在姜禾身上。“在谈什么?”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姜禾将吴先生的来意与方才的交谈简要说明。
杨焱听完,沉默片刻,对吴先生道:“既是人才,便留下。具体安置,听姜先生安排。”他的话语简洁,却是一锤定音,给予了姜禾充分的授权,也定下了吴先生的归属。
吴先生连忙躬身称是。
杨焱不再多言,目光在姜禾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仿佛要将他此刻的神情牢牢记住,随即转身离去。
待他走远,吴先生才松了口气,低声道:“这位……大当家,气势迫人啊。”
姜禾望着杨焱离去的方向,心中那股刚因遇到同道而升起的暖意,渐渐冷却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杨焱的出现,他那句“听姜先生安排”,无疑是在众人面前再次强化了他的权威。可同时,他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一刻,杨焱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某种类似于……掌控欲被触及的冷意。
他需要人才,寨子需要发展,杨焱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但当他不再仅仅依赖于他一人,当他的身边开始聚集起别的力量时,那个习惯于掌控一切的男人,会作何感想?
姜禾收回目光,对吴先生露出一个温和却略带疏离的笑容:“先生一路辛苦,我先让人带您去安顿,具体事务,我们明日再详谈。”
送走吴先生,姜禾独自站在田埂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他抬手,轻轻按在怀中那方印信之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衣物传来。
权力与庇护,欣赏与掌控,仇恨与那悄然滋生的藤蔓……这一切如同经纬交织,将他牢牢缚在这片土地,缚在那个男人的身影之下。
他望着天边如血的残阳,眼中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