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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心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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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先生的安置,姜禾交给了石頭去办,特意嘱咐寻一处安静且离垦地不远的屋舍,一应所需,按寨中“匠师”的规格供给。这并非他刻意张扬,而是深知知识的分量,以及杨焱那句“听你安排”背后默许的界限。
接下来的几日,姜禾大部分时间都与吴先生泡在田垄间、仓库里。他将自己这几年的观察记录、引水渠的构建思路、不同作物在此地的适应性,乃至失败的尝试,都毫无保留地摊开在吴先生面前。吴先生初时还有些拘谨,见姜禾态度真诚,求知若渴,便也渐渐放开,不仅一一解答,更时常举一反三,提出许多姜禾未曾想过的改良之法。
“姜先生此法,以蒲草茎秆引水,虽简陋,却暗合‘因地制宜’之精要,妙极!”吴先生抚着一截干燥的蒲草秆,眼中放光,“若能在渠底铺设一层黏土与碎石混合,或可进一步减少渗漏……”
“先生所言极是。”姜禾点头,心中豁然开朗,“只是黏土难得,需从远处山涧挖掘,耗费人力。”
“可分批进行,先固关键渠段。”吴先生建议道,“此外,老夫观寨周山地,向阳坡地或可试种一些耐寒耐旱的药材,如柴胡、黄芪,其价甚昂,亦可备不时之需。”
与吴先生的交流,让姜禾有种久旱逢甘霖的畅快。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扇新的门前,门后是更为广阔、系统的知识殿堂。他贪婪地吸收着,讨论着,甚至偶尔会因为一个技术细节与吴先生争得面红耳赤,而后又相视一笑,彼此眼中的光芒是对学问纯粹的赤诚。
这种沉浸在专业领域中的专注与愉悦,让他暂时忘却了身份的尴尬、权力的重压,以及那个无处不在的身影。
然而,这种“忘却”并未持续太久。
这日傍晚,姜禾与吴先生刚敲定了几处越冬作物轮作的调整方案,正坐在田埂边歇息,就着清水啃着干粮,讨论得热火朝天。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
杨焱的身影,便是在这时,如同沉默的山影,悄然笼罩了过来。
他依旧是那身玄色劲装,似乎刚从外面回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风尘与疲惫。他的目光先是在姜禾因激烈讨论而微微泛红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在他身旁的吴先生身上,最后,扫过两人之间摊开的、画满了标记的土地规划图。
气氛瞬间凝滞。
吴先生慌忙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草屑,恭敬行礼:“大当家。”
姜禾也站起身,相较于吴先生的紧张,他显得平静许多,只是微微颔首:“大当家。”
杨焱“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没有看吴先生,目光始终落在姜禾身上,声音听不出喜怒:“在商议要事?”
“正在与吴先生商讨越冬作物轮作与引水渠加固之事。”姜禾语气平稳地回答,将手中的图纸稍稍举起,以示并无隐瞒。
杨焱的视线在那图纸上掠过,并未细看,反而向前走了两步,距离近得姜禾能闻到他身上带来的、外面清冷空气的味道,以及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他伸手,并非去拿图纸,而是用指尖,轻轻拂去了姜禾肩头不知何时落下的一小片枯叶。
动作自然,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亲昵。
可他的眼神,却锐利如刀,直直刺入姜禾眼底,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既是要事,便需谨慎。莫要……耽搁太久。”
这话语,表面是关心,内里却带着冰冷的警示。他在提醒姜禾,也像是在警告一旁的吴先生——谁是主导,界限何在。
姜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肩头被触碰的地方,仿佛被烙铁烫过,带来一阵战栗。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低声道:“是,禾明白。”
吴先生站在一旁,头垂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杨焱深深看了姜禾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什么也没再说,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绝。
直到那压迫感十足的身影彻底消失,吴先生才长长舒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心有余悸道:“姜先生,大当家他……”
“无妨。”姜禾打断他,声音有些发涩。他重新坐回田埂上,却感觉方才那股畅快研讨的兴致,已被彻底打散,只剩下满心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说的屈闷。
杨焱方才的举动,无异于一次无声的宣告。他在用他的方式,划定着姜禾活动的范围,提醒着他,无论他拥有多少知识,获得多少拥戴,他始终在他的羽翼或者说牢笼之下。
那种刚刚因为获得新知、拓展视野而萌生的微弱自主感,在这一刻,被轻易地击碎。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指尖因长期劳作而留下的薄茧,又想起怀中那方冰冷的印信。
权力予他,却又处处制他。
情感未明,却已如蛛网缠身。
他与吴先生的交流,本是为寨子谋利的正事,可在杨焱眼中,或许已成了需要警惕的“暗礁”。
前路漫漫,他不仅要面对外部的匪患与天灾,更要小心翼翼地航行于身边这片由那个男人掌控的、布满无形暗礁的情感与权力之海。
夜色渐浓,寒意侵体。
姜禾拢了拢衣襟,对犹自不安的吴先生道:“天色已晚,先生先回吧。今日所议之事,明日再行细究。”
他需要独自一人,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寒意,以及心底那再次汹涌起来的、复杂难言的浪潮。
那场发生在暮色田埂边的无声交锋,像一根细刺,扎进了姜禾的心底。虽不致命,却在每一次他与吴先生接触、每一次感受到知识带来的畅快时,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不容逾越的界限。
他并未因此疏远吴先生,农事的探讨依旧继续,甚至因为吴先生带来的新思路而更加深入。只是,姜禾的言行间,多了几分刻意的分寸感。他与吴先生交谈时,会下意识选择在开阔之地,或有石頭等人在场时;讨论的内容,也更多局限于具体的技术细节,极少再涉及个人感悟或对寨子未来的长远畅想。
他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了具体的事务中。引水渠的加固工程在他的督导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冬麦的播种面积在他的规划下进一步扩大,甚至开始着手整理吴先生口述、他亲自记录的一些北方作物栽培要点,准备编纂成册,以备后用。
忙碌,成了他最好的铠甲。
杨焱似乎也恢复了他一贯的冷峻与沉默。他不再突然出现在田埂边,识字课也因他频繁的外出而暂停了数次。即便偶尔在寨中相遇,他也只是淡淡瞥过,目光在姜禾身上停留的时间,短暂得近乎漠然。
仿佛那日暮色中带着警告意味的亲昵举动,只是姜禾的一场错觉。
然而,姜禾却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掌控并未消失,而是化作了更沉滞的空气,弥漫在他周围。石頭和赵小满等人对待吴先生的态度,在恭敬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去仓库调配物资时,孙管事那过分热情的笑脸下,眼神却总会若有似无地瞟向议事堂的方向。
他像一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风筝,看似飞得越来越高,掌控着越来越多的实务,但那根决定他飞行轨迹与高度的线,始终牢牢攥在另一个人的手中。
这种认知,比直接的囚禁更让人感到无力。
这天深夜,姜禾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关于越冬粮食储备的清单,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吹熄了油灯。囚室内一片黑暗,只有通风口透进些许凄冷的月光。
他没有立刻躺下,而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寨中巡逻的火把光影摇曳,如同鬼火,映照着他内心无法平静的波澜。
他想起白日里,吴先生无意间提及北方某种耐寒黍米时,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对未知领域纯粹的探索欲。而自己当时,却在点头赞同的同时,下意识地估算着此举需要调动的人力、可能的风险,以及……是否会触及某些敏感的界限。
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管理者”,权衡利弊,谨言慎行。可那个曾经在姜家村的小院里,对着几株野草便能异想天开半天的少年,那个心中唯有土地与庄稼的赤诚灵魂,似乎正在被一层层现实的尘埃所覆盖。
这种改变,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
“咳咳……”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后山小院的方向隐约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是母亲。
姜禾的心猛地一揪。他立刻披上外衣,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出,快步走向那座小院。
院内依旧点着昏暗的油灯。老妇靠在墙边打盹,榻上的姜林氏蜷缩着,身体因咳嗽而微微颤抖,脸上是不正常的红晕。
姜禾心中一沉,快步上前,伸手探向母亲的额头——又是一片滚烫!
“怎么又烧起来了?”他压低声音,焦急地问被惊醒的老妇。
老妇一脸愁容:“白日还好好的,喝了药睡下了,谁知夜里又……这反反复复的,怕是根子里的病气未除,心神又耗损太过……”
姜禾打来冷水,拧了布巾,如同之前无数次那样,小心翼翼地替母亲擦拭。冰凉的布巾触及滚烫的皮肤,姜林氏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浑浊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茫然地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
“禾……禾儿……”她嘶哑地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手指无力地抓挠着被角。
“娘,是我,阿禾在这里。”姜禾连忙握住母亲的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冷……好冷……”姜林氏眼神涣散,身体开始发抖,“火……又烧起来了……官爷……别杀我的禾儿……”
她又陷入了那个循环往复的噩梦之中。恐惧如同实质,从她枯瘦的身体里散发出来,感染着周围的空气。
姜禾紧紧抱着母亲,用身体温暖着她,一遍遍地在她耳边低声安抚:“不怕,娘,没有火,没有官爷……禾儿在这里,禾儿没事……”
他的安抚苍白无力。母亲的恐惧根植于破碎的记忆深处,非言语所能化解。他能感觉到怀中的身躯在一点点变凉,而那股灼热却从内部不断炙烤着她,消耗着她本就微弱的生命力。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能规划数千人的生计,能引来源头活水,能在这土匪窝里挣得一席之地,却无法驱散母亲心头的噩梦,无法挽留她日渐消逝的生命。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母亲花白的鬓发间,迅速消失不见。
他抱着母亲,如同抱着世间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在这寒冷的深夜,独自承受着这份沉重的绝望。
他没有注意到,院门的阴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已静立了多久。
杨焱站在那里,如同融入了夜色。他听着屋内压抑的哭泣与呓语,看着那个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单薄、颤抖着肩背的少年。
他看到了姜禾在人前的沉稳与干练,也看到了他此刻卸下所有伪装后的脆弱与无助。
那无声流淌的眼泪,比任何控诉或哀求,都更具冲击力。
杨焱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他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握紧,指节泛白。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消失在浓稠的黑暗里。
有些牢笼,无形无质,却比任何铜墙铁壁都更难打破。
姜禾困于对母亲的愧疚与无力,困于对杨焱的恨与依赖,更困于这命运强加给他的一切。
而杨焱,或许也同样困于他自己的血海深仇,困于他那无法言说的掌控与……那悄然变质的关注。
这一夜,心牢重重,无人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