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7、夜药 ...

  •   后半夜,姜林氏的高热在姜禾不眠不休的物理降温和老妇熬煮的寻常汤药作用下,终于又勉强退下去一些,陷入了一种不安的、时而呓语的昏睡。姜禾筋疲力尽,却不敢离开,只是搬了张矮凳,靠在母亲的榻边,握着那只依旧微凉的手,闭目养神。

      寒意顺着地面和墙壁丝丝缕缕地渗上来,侵袭着他单薄的衣衫。疲惫和心伤如同潮水,几乎要将他吞噬。就在他意识模糊,介于清醒与沉睡之间时,极轻微的“咔哒”一声,仿佛是什么东西被轻轻放在门边的地上。

      姜禾猛地惊醒,警惕地抬头望去。

      门缝下,一片朦胧的月色映照下,隐约可见一个不大的、深色的物件轮廓。并非人影。

      他心中疑窦丛生,轻轻松开母亲的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拉开了那扇并未闩死的木门。

      门外,夜凉如水,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石阶,和阶前放着的一个眼熟的紫檀木小盒。

      正是之前盛放“冰魄安魂散”的那个木盒。

      姜禾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蹲下身,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拾起了木盒。盒子入手微沉,带着夜露的冰凉。他打开盒盖,里面依旧是那个白玉瓷瓶,旁边还多了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散发着清苦气息的药材。

      没有只言片语。

      但这份无声的馈赠,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他怎么会知道?他来过?他看到了自己最狼狈、最无助的样子?

      一股混杂着难堪、屈辱、以及一丝无法否认的、绝处逢生般的暖流,猛地冲上心头,让他眼眶再次发热。他紧紧攥着那冰冷的木盒,指节用力到泛白。

      他恨杨焱的掌控,恨他那仿佛无所不知的洞察,恨他总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以这种居高临下的方式施以援手。这让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都显得像个笑话。

      可另一边,看着榻上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母亲,这救命的药物又是如此真实,如此……不容拒绝。

      理智与情感在他心中激烈撕扯。最终,对母亲安危的担忧压倒了一切。

      他沉默地回到屋内,取出白玉瓷瓶,依着上次的记忆,将药粉化入温水。那清冽苦涩的药香再次弥漫开来,似乎连屋内沉滞的病气都驱散了几分。

      他小心地扶起母亲,一点点将药汁喂了进去。许是这药确有奇效,也或许是心理作用,姜林氏这次并未过多抗拒,吞咽得比之前顺利许多。喂完药,她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呼吸也渐渐变得更为平稳悠长。

      姜禾守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确认母亲这次是真的安稳睡去,不再有反复的迹象,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

      他重新盖好木盒,却没有立刻收起,只是将它放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盒面。

      杨焱此举,是什么意思?

      是弥补他白日里那带有警告意味的举动?是看他可怜施舍的怜悯?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掌控,用恩情将他捆绑得更紧?

      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看透那个男人。他的行为时而冷酷如冰,时而……又带着这种令人心乱的、难以定义的关注。

      窗外,天色已微微泛起了鱼肚白,黎明将至。

      姜禾将木盒仔细收好,藏于怀中贴身处。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胸膛,仿佛也带着那个男人身上的温度与气息,让他无法忽视。

      他走到窗边,望着天际那抹即将撕破黑暗的微光。

      心牢依旧重重。

      但这一夜,这无声送来的药物,远比他自己愿意承认的,要深远得多。

      天光彻底放亮,驱散了夜的寒意,却也带来了更清晰的现实。姜禾在母亲榻前守到确信她情况稳定,才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返回自己的囚室。

      怀中的紫檀木盒像一块烧红的炭,熨帖着他的胸口,带来一阵阵难以忽视的灼热与刺痛。他将其取出,藏在榻角最隐蔽的干草之下,动作近乎仓促,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赃物。

      冷水泼面,试图洗去一夜的疲惫与混乱的心绪。镜中映出的脸,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唯有一双眼睛,因为情绪的剧烈冲刷,反而显出一种异样的清亮,亮得有些骇人。

      他不能倒下,更不能沉溺于这混乱的情绪。寨子里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有无数张嘴巴等着吃饭,有无数件事需要他决断。

      他强迫自己咽下石頭送来的、寡淡无味的早饭,然后如同往常一样,走向垦地,走向那些需要他的土地和人。

      晨雾尚未完全散尽,给田野蒙上一层薄纱。吴先生已经早早等在田埂边,见到他,依旧是恭敬中带着热切。两人很快便投入了对几处低洼地排水改良方案的讨论中。

      姜禾努力集中精神,听着吴先生引经据典的分析,提出自己的看法。他的思路依旧清晰,判断依旧精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某处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冰冷的、灼热的、混乱的思绪,正不受控制地从那里丝丝缕缕地渗出。

      上午过半,日头升高,驱散了晨雾,也带来了些许暖意。就在姜禾与吴先生蹲在地头,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排水沟的走向时,一阵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姜禾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他没有立刻回头。

      吴先生已慌忙起身行礼:“大当家。”

      杨焱的声音传来,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昨夜曾悄然送药的痕迹:“嗯。进展如何?”

      这话像是问吴先生,目光却落在依旧蹲在地上的姜禾的背影上。

      姜禾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转过身,迎上杨焱的目光。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比平日更显沉静,只有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着一丝内心的紧绷。

      “正在与吴先生商议东边低洼地的排水事宜。”他公事公办地回答,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初步拟定加深明沟,并辅以暗渠导流。”

      杨焱的视线在他脸上逡巡片刻,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仿佛要穿透他平静的表象,看清他内心是否还残留着昨夜的无助与泪水。

      姜禾强迫自己与他对视,不闪不避。他不能示弱,尤其是在他面前。

      “可。”杨焱最终只吐出一个字,算是批准。他的目光从姜禾脸上移开,扫过一旁的吴先生,那眼神依旧带着惯有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却并未再多说什么警告或暗示。

      他今日似乎格外沉默,眉宇间笼罩着一层若有似无的疲惫,像是昨夜也未曾安枕。

      “北边有些动静,”他忽然开口,话却是对着姜禾说的,声音压得略低,只有近处的几人能听清,“‘过山风’残部似有异动,与另一股流寇起了冲突,边界不太平。巡防需加强,你这边,也警醒些。”

      这话像是一块冰,瞬间砸入姜禾本就不平静的心湖。“过山风”……掳走他哥哥们的匪帮!

      他的心猛地揪紧,下意识地上前半步,脱口问道:“可有……更确切的消息?”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与颤抖。

      杨焱深邃地看了他一眼,将他瞬间的失态尽收眼底。“暂无。”他的回答简洁而冷酷,打破了姜禾刚刚升起的一丝渺茫希望,“局势混乱,真假难辨。做好你该做的事。”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玄色的身影在初升的阳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冷硬的影子。

      姜禾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只觉得刚刚升起的那点暖意,瞬间被这消息带来的寒意驱散得无影无踪。

      二哥、三哥……他们当日被冲散,若是落入“过山风”手中,以他们读书人的体魄和心性,能否在那虎狼窝里活下去?母亲神智不清的呓语中,偶尔也会模糊地喊着“明儿”、“文儿”,那破碎的音节,如今听来,字字泣血。

      他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下去。杨焱一句冰冷的“暂无”,掐灭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却也像一根针,刺破了他一直以来试图维持的、专注于当下的平静假象。

      傍晚收工后,他没有立刻回囚室,而是绕道去了寨中负责巡防警戒的区域。这里的气氛与垦地的平和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感。精壮的汉子们擦拭着武器,低声交谈着,眼神锐利如鹰。

      他看到了赵莽。经过引水渠和秋收两件事,赵莽虽然依旧看他不顺眼,但明面上的挑衅已经收敛了许多。此刻,赵莽正唾沫横飞地跟几个手下吹嘘自己当年在北边如何与“过山风”的人打过交道,如何勇猛。

      姜禾脚步顿了顿,心中一动,走了过去。

      见到姜禾,赵莽等人的谈笑声戛然而止,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几个手下下意识地站直了些,目光在姜禾和赵莽之间逡巡。

      “姜先生。”赵莽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语气硬邦邦的。

      “赵头领,”姜禾面色平静,目光扫过他们,“方才听闻诸位谈及北边‘过山风’,近来边界不宁,不知诸位可知,这‘过山风’掳掠人口,通常……会如何处置?”

      他的问题问得直接,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微微攥紧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赵莽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姜禾会问这个。他打量了姜禾几眼,尤其是看到他眉心那颗殷红的孕痣和略显单薄的身形,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轻蔑,瓮声道:“还能如何?长得好的,不论男女哥儿,卖去脏地方或是给大头目当玩物;有力气的,充作苦力,挖矿修寨子,死了就往乱葬岗一扔;没用的,或是反抗的,直接杀了了事。”

      他每说一句,姜禾的脸色就白上一分。这些他并非没有想过,但由赵莽这般粗鲁直白地说出来,依旧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那……读书人呢?”姜禾的声音有些发干。

      “读书人?”赵莽嗤笑一声,“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在那地方更是废物。运气好的,或许被逼着写写算算,当个账房先生,苟延残喘。运气不好……”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姜禾闭了闭眼,强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阵阵发冷的恐惧。

      “多谢赵头领告知。”他低声道,转身欲走。

      “诶,姜先生,”赵莽忽然叫住他,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打听这么细,莫非是有相好的落在‘过山风’手里了?”他旁边的几个汉子发出几声暧昧的低笑。

      姜禾脚步一顿,没有回头,背脊挺得笔直。

      “只是知己知彼,防患未然。”他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沉静,“毕竟,大当家也吩咐了,要我等警醒。”

      他抬出杨焱,赵莽脸上的戏谑立刻收敛了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没再说话。

      姜禾不再停留,快步离开。直到走出那片区域,远离了那些令人不适的目光和话语,他才靠在一处僻静的土墙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

      赵莽的话像冰冷的雨水,浇灭了他残存的侥幸。哥哥们的处境,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百倍。

      他该怎么办?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涉足北边那片混乱之地。求助杨焱?那个男人心思深沉如海,他的复仇大业才是首要,会为了他两个可能早已不在人世的“累赘”兄长,轻易动用力量吗?即便会,那代价又是什么?

      无力感再次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侧传来。姜禾猛地抬头,只见李文渊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一丝了然与不易察觉的怜悯。

      “姜先生,”李文渊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可是在忧心北边之事?”

      姜禾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李文渊是杨焱最信任的军师,他知道的,远比赵莽之流要多得多。

      李文渊走近几步,低声道:“大当家既已留意到‘过山风’异动,便不会全然放任。有些事,急不得,也……乱不得。”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姜禾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指,“先生如今身系寨中民生重任,当以大局为重,保重自身。至于其他……或许,静待时机,方为上策。”

      这番话,看似安慰,实则带着提醒与告诫。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告诫他不要因私废公。

      姜禾听懂了。他看着李文渊,这个总是面带微笑、心思缜密的军师,此刻更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在杨焱势力中的真实位置——有价值,但并非不可替代;被关注,但绝不容许脱离掌控。

      “多谢军师提醒。”姜禾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绪,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禾明白了。”

      他明白了。寻亲之路,道阻且长。他不能依靠任何人,只能依靠自己,和他手中能够掌握的力量。

      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不仅仅是农事上的,也不仅仅是杨焱赋予的。他需要属于自己的、能够触及北边、能够撬动命运的信息网络和……话语权。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燃起的星火,微弱,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他心底顽强地扎根、蔓延。它不再是模糊的渴望,而是化作了清晰的目标和冰冷的计算。

      他不能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被认可的“管理者”,一个被困于情仇与恩义牢笼中的“囚徒”。他需要触角,需要眼睛,需要能伸向那片混乱北地的手腕。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