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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织网 ...

  •   这个认知,让他在接下来几日与吴先生的交流中,悄然转变了侧重点。

      “先生游历四方,见多识广,”一日,在检查新培育的耐寒苜蓿苗时,姜禾状似无意地提起,“不知在北地,除了‘过山风’这等大股匪患,可还有哪些需要留意的势力?他们之间关系如何?寻常商队、流民,又如何在那等地方艰难求存?”

      吴先生正在仔细观察苜蓿的根系,闻言抬起头,花白的眉毛微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他放下手中的小铲,拍了拍泥土,沉吟道:“北边如今是群狼环伺,除了‘过山风’,还有‘黑水帮’盘踞河道,‘沙蝎’势力稍小,却更为狠辣,专做人口贩卖的勾当……这几股势力之间,为了地盘、水源、人口,摩擦不断,时合时分。至于商队流民……”他叹了口气,“要么缴纳高昂的买路钱,要么依附某股势力寻求庇护,要么,就只能像地鼠一样,在夹缝里艰难求生,朝不保夕。”

      姜禾默默记下这些名字和关系,心中快速盘算。“沙蝎”……专做人口贩卖。二哥三哥若是被掳,落入“过山风”还是“沙蝎”手中,境遇恐怕截然不同。

      “先生可知,这些势力内部,可有能说得上话的……或者,有什么渠道能打探到内部消息?”姜禾追问,声音压得更低,目光紧紧锁住吴先生。

      吴先生浑浊却精明的眼睛看了姜禾片刻,缓缓道:“老夫一介书生,与那些悍匪并无交集。不过……往年行商时倒也曾听闻,有些胆大的行脚商人,为了牟取暴利,会与这些势力内部的一些小头目做些私下交易,用盐铁、药材,换取皮毛或是……别的什么。消息,有时便在这些交易中流传。”

      行脚商人……私下交易……

      姜禾的心跳快了几拍。他知道寨中也有与外界交易的渠道,由孙管事负责,但显然,那是在杨焱和李文渊严格控制下的“官方”渠道,目的是换取必要物资,绝不会轻易涉险去打探消息,尤其是与他姜禾私事相关的消息。

      他需要自己的渠道。

      这个念头一旦明晰,便如同野草疯长。他开始更加留意寨中那些负责外围巡逻、或是偶尔会被派出去与零星流民、小商队接触的队员。他不再仅仅通过石頭和赵小满了解寨内农事,而是有意无意地,在与他们闲聊时,问及寨子周边的地形、小道,以及那些偶尔出现的、不属于任何大势力的零散人员。

      他的问题变得更加具体,也更加隐蔽。

      “前日巡防,可遇到生面孔?”“东边山涧那条小路,如今还走得通吗?”“听说西边来了几个逃荒的,口音像是北边的?”

      石頭憨厚,大多据实以告。赵小满机灵些,有时会多看姜禾两眼,却也从不多问,只将他需要的消息一一告知。

      姜禾将这些零碎的信息在脑中拼凑,试图勾勒出卧虎寨周边更细致的人际与地理图谱。他知道这很难,很慢,如同盲人摸象。但他有耐心。农业教会他的第一课,就是等待与积累。

      同时,他并未放下手中的正事。引水渠的加固工程在他的督促下进度加快;越冬作物的长势他每日亲自查看;与吴先生编纂农书的工作也在稳步推进。他甚至向李文渊提出,希望能抽调几个机灵的少年,跟随吴先生系统学习农事知识,为将来储备人才。

      李文渊对此大为赞赏,立刻应允。这一切,在旁人看来,依旧是那个勤勉、能干、一心为公的“姜先生”。

      只有姜禾自己知道,在他沉稳的表象之下,一股暗流正在涌动。那是对自身命运不甘的挣扎,是对亲人下落的执着追寻,也是在与那个掌控他一切的男人,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始于微末的博弈。

      他依然会去演武场,在杨焱严苛的指导下,将手中的刀挥舞得虎虎生风。汗水模糊视线时,他咬紧的牙关里,不仅有着对力量的渴望,更有着一丝绝不认命的狠戾。

      杨焱偶尔会停下指导,深邃的目光落在他汗湿的、紧绷的侧脸上,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不同。但那目光只是一掠而过,并未深究。

      或许在他看来,这只被他亲手磨砺的雏鹰,翅膀渐硬,扑棱得稍微用力了些,但终究,飞不出他划定的天空。

      姜禾垂下眼睫,敛去眸中所有情绪,再次挥刀时,动作精准而稳定。

      姜禾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耐心和细致,编织着他的信息网络。这并非易事,他手中没有金银财帛可以收买人心,所能依仗的,唯有平日里积攒下的一点人望,以及那份敏锐的观察力。

      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常在外围活动、却又并非核心嫡系的人员。负责饲养寨中仅有的几匹驮马的老人,偶尔会被派去更远些的山林采集特定草药的妇人,甚至是那些因伤病从一线巡防退下来、负责看守寨门或仓库的老兵……

      姜禾并未急切地直接打探。他只是在每日巡查垦地、处理庶务的间隙,如同春雨润物般,自然而然地与这些人交谈几句。

      他会关心老马夫那匹脾气暴躁的黑骡最近胃口如何,听他絮叨年轻时走南闯北贩马的见闻;他会向采药妇人请教某种草药在不同季节的药性差异,顺便听她抱怨如今附近山林里好药材越来越难寻,有些甚至要到北边更深的、不太平的山谷里才可能找到;他会在路过寨门时,停下与值守的老兵聊几句天气,听他们带着落寞与追忆,说起当年在边军时,如何通过观察云彩和飞鸟来判断敌情与天气……

      这些看似琐碎无用的交谈,被他如同收集散落珍珠般,一一记在心底。他不动声色地筛选、拼凑,从老马夫含糊的言语间,推测出北边某些小道上或许还有零星的、胆大的行脚商在活动;从采药妇人抱怨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北边“沙蝎”的地盘似乎对某些特定药材需求很大;从老兵的经验里,学习着如何更隐蔽地观察环境与人心。

      他知道,仅靠这些还远远不够。

      这天傍晚,姜禾处理完手头事务,信步走到寨子边缘靠近溪流的一处僻静地。这里住着几户后来收留的流民,他们不参与巡防,大多靠着在溪边开垦的小块菜地和做些手工活计勉强维生。其中有一户姓葛的人家,当家的老葛是个沉默寡言的木匠,手艺不错,但似乎腿脚有些不便,很少与寨中其他人往来。姜禾曾因需要定制几个特殊的农具模具与他打过交道,觉得此人眼神清正,不像是奸猾之徒。

      他走到葛家低矮的棚屋外,看到老葛正坐在门口,就着最后一点天光,仔细地削着一根木棍,手法娴熟。

      “葛师傅。”姜禾出声招呼。

      老葛抬起头,见是姜禾,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想要站起身,被姜禾摆手制止了。“姜先生,您怎么来了?可是之前的模具有问题?”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底层人惯有的小心翼翼。

      “模具很好,多谢葛师傅。”姜禾在他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目光落在那些已经初具雏形的、似乎是箭杆的半成品上,“葛师傅还会做这个?”

      老葛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低声道:“年轻时……在军中待过几年,跟着匠户学的。混口饭吃的手艺,如今也就帮着修补些寨里的弓箭。”

      军中?姜禾心中微动。这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原来葛师傅还有这等经历。”姜禾语气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敬佩,“如今北边不太平,‘过山风’、‘沙蝎’那些匪寇闹得厉害,听说边军的日子也不好过。”

      老葛沉默了一下,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手中的箭杆,半晌才叹道:“是啊,不太平。官府无力,匪寇横行,苦的都是咱们这些小老百姓。”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更低了些,“前些日子,听说‘沙蝎’那边为了抢一批过路的流民,跟另一伙人干了一仗,死了不少人……作孽啊。”

      姜禾的心脏猛地一跳。“沙蝎”抢流民!他强迫自己保持平静,状似随意地问道:“哦?还有这事?那些流民……后来如何了?”

      老葛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悲悯之色:“能如何?被抢走的,男的充作苦力,女的哥儿……下场更惨。听说里头还有几个识文断字的书生,反抗得厉害,当场就被……唉。”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已足够让姜禾遍体生寒。

      识文断字的书生!反抗得厉害!

      这描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中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三哥姜明,性子最为刚烈执拗……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尽量平稳:“葛师傅消息倒是灵通。”

      老葛苦笑一下:“哪有什么灵通。是前几日有个从北边逃难过来的老伙计,路过这里讨口水喝,闲聊时说起……他也是九死一生才逃出来的,一条腿都差点废在那边。”他指了指自己有些瘸的腿,“同病相怜,就多聊了几句。”
      从北边逃出来的人!姜禾几乎要按捺不住追问那人的下落,但他知道不能操之过急。

      “能逃出来便是万幸。”姜禾顺着他的话说道,语气带着真诚的感慨,“这世道,能活着已是不易。只盼着这混乱能早日平息,家人能得团聚。”他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像是无意识的低语,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老葛的脸。

      老葛抬起头,看了姜禾一眼。他看到这位年轻的、被寨中人尊称为“先生”的哥儿,此刻眼中没有平日的沉静与智慧,只有一种深切的、与他年龄不符的疲惫与忧思。那眼神,让他想起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小儿子。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溪流潺潺,暮色渐浓。

      最终,老葛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低下头,用力地削着手中的箭杆,仿佛要将所有的无奈与悲愤都倾注其中。

      姜禾也没有再问。他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衣角的尘土。

      “葛师傅,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若日后……还有什么需要定制的物件,再来麻烦您。”

      “姜先生慢走。”老葛闷声应道。

      姜禾转身离开,步伐看似与往常无异,唯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沙蝎”……识文断字的书生……从北边逃出来的人……

      一条极其模糊,却又真实存在的线索,似乎就在眼前。

      而在他身后,葛家棚屋的阴影里,老葛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望着姜禾离去的方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他摸了摸自己那条瘸腿,低声喃喃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像,真像啊……”

      像谁?他没有说。只有夜风,卷着溪流的湿气,无声地掠过这僻静的角落。

      老葛那句含糊的“像,真像啊”,在姜禾心中漾开圈圈疑虑的涟漪。像谁?像他失散的儿子?还是……像别的什么人?这模糊的话语,与他提供的关于“沙蝎”和北边逃难者的信息交织在一起,让这个沉默的木匠身上,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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