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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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腕骨上传来的力道几乎要捏碎他。
谢知微呼吸一滞,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萧景珩知道了?他什么时候醒的?看到了多少?那双空茫的眼睛,原来并非对一切都视而不见。
千般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清冷文臣的模样,只是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被骤然惊扰的蝶翼。
“殿下,”他开口,声音竭力维持平稳,却仍不可避免地带了一丝被攥痛的微哑,“是些……养花的肥料。”
“肥料?”萧景珩重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将谢知微完全罩在他的阴影里。宿醉的痕迹还残留在他眼底,但那双眸子此刻却亮得骇人,里面翻涌着谢知微从未见过的风暴。“本王脸盲,心却不瞎。谢状元,你身上除了墨香,如今还多了别的东西。”
他的目光如实质,缓慢地扫过谢知微的脸,仿佛要凭借这种方式,强行记住这张此刻在他看来依旧模糊的轮廓。
“是恐惧的味道。”萧景珩一字一顿,精准地钉入谢知微的心脏。
帐内空气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谢知微能感觉到自己掌心的湿冷。他试图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萧景珩的手指像铁钳,不容他挣脱分毫。
“殿下说笑了,”谢知微垂下眼,避开那令人心悸的注视,“下官只是……被殿下攥得有些疼。”
萧景珩盯着他,半晌,忽然松开了手。
力道撤去得太突然,谢知微猝不及防,手腕上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隐隐作痛。
“是么。”萧景珩退开一步,神情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凌厉只是谢知微的错觉。他转身,目光落在那盆吸收了毒粉的植物上,叶片依旧翠绿,在晨光中舒展。“这‘肥料’,看来劲头不小。”
他语气平淡,却让谢知微后背沁出一层薄汗。
“今日巡视前锋营,你随行记录。”萧景珩丢下这句话,不再看他,径直向外走去,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对峙从未发生。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如常,又处处不同。
萧景珩依旧每晚来到谢知微的营帐,依旧凭借墨香确认他的存在,甚至偶尔会在睡前与他谈论几句兵策或朝局。但他落在谢知微身上的目光,停留的时间似乎更长了些,那空茫背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审视。
谢知微则如同走在悬崖边缘。他照常处理文书,绘制舆图,随军巡视,但每一次与萧景珩的接触,都让他神经紧绷。那盆被下了毒的花,萧景珩再未提起,但它就放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警告,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惊雷。
他无法判断萧景珩究竟知道了多少,是仅仅怀疑他有所图谋,还是已经清楚他就是皇帝派来的刺客。这种悬而未决的煎熬,比直接的刀剑相加更令人窒息。
同时,他也无法忽视心底那日益滋长的、不该有的东西。看到萧景珩与普通兵卒同饮一碗水,看到他在沙盘前彻夜不眠只为推演出一个伤亡最小的方案,看到他在无人处揉着额角,眉宇间流露出被脸盲症困扰的疲惫与孤寂……那把名为“忠诚”的枷锁,勒得他血肉模糊。
这日,前线军情骤紧。敌军主力似有异动,萧景珩召集众将,在中军大帐议事至深夜。谢知微作为近臣,亦在末位记录。
帐内灯火通明,将领们争论不休。主战派要求主动出击,利用地形设伏;稳妥派则认为应固守营垒,等待后续援军。双方各执一词,气氛激烈。
萧景珩一直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帅案,目光空茫地落在虚空处,仿佛在透过那些争吵的声音,捕捉更深层的信息。
忽然,他敲击的动作停下。
“谢知微。”
被点到名字,谢知微心头一跳,搁下笔,起身拱手:“殿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带着诧异。一个文书官,在这种军事决策中,能有什么见解?
萧景珩却没有看他,依旧望着前方,声音平稳:“你昨日整理边境县志,关于落鹰涧的水文记载,再复述一遍。”
谢知微微怔,随即收敛心神,清晰回道:“回殿下,县志载,落鹰涧上游有地下暗河,每逢暴雨或春季雪融,水量会急剧增加,涧水能漫过东侧矮崖。但眼下并非雨季……”
他话未说完,萧景珩已然抬手打断。
“够了。”
萧景珩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沙盘前,手指精准地点在落鹰涧东侧那片被视为天险、无人设防的矮崖区域。
“敌军若从此处奇袭,依目前水位,需多少人马,多少浮囊,几个时辰可渡?”他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帐瞬间鸦雀无声。
几位刚才还坚持固守的将领脸色骤变,额角渗出冷汗。他们只考虑了正面战场和几条常规路径,完全忽略了这片理论上无法通行的地方。
谢知微看着沙盘前那个身影。他看不清那些将领的脸,却能凭借声音、气息、甚至可能是微不可闻的脚步位移,捕捉到他们言语中的漏洞和情报中被忽略的细节,从而做出最精准的判断。
这就是萧景珩。他的世界没有清晰的面容,却有着对战争本质最深刻的洞察。
“传令,”萧景珩的声音打破寂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前锋营即刻秘密移至落鹰涧东侧矮崖布防,多备弓弩火箭。另,派人连夜掘开上游暗河口,控制水量。”
一道道命令发出,有条不紊。将领们领命而去,帐内很快只剩下萧景珩和谢知微两人。
萧景珩依旧站在沙盘前,背影挺拔,却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才缓缓转过身,空茫的目光“落”在谢知微身上。
“你记下了?”
“是,殿下。”谢知微垂首。
“很好。”萧景珩走近几步,停在谢知微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苦的墨香,也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你的墨香里,”他微微倾身,声音低沉,只有两人能听见,“除了恐惧,现在又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谢知微屏住呼吸。
“是好奇。”萧景珩准确地捕捉到了那细微的情绪变化,随即,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好奇本王是如何‘看见’的,对么?”
谢知微心脏猛地一缩。
萧景珩却已直起身,恢复了惯常的淡漠:“记住你该做的事,谢状元。有些界限,踏过了,便是万劫不复。”
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大帐。
留下谢知微一人,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萧景珩不仅知道他有问题,甚至……在看着他一步步沉沦。那盆毒花是证据,此刻的警告更是直白。
他这条皇帝埋下的暗线,早已暴露在阳光之下。而执线之人,似乎并不急于收网,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在这忠诚与悖逆的钢丝上,能挣扎到几时。
谢知微缓缓抬起手,看着腕上那圈早已消退、却仿佛依旧残留着灼痛的红痕。
万劫不复……
他似乎,已经站在了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