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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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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珩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几不可查地松了一瞬。
那空茫眼底深处翻涌的墨色,似乎也因这句全然出乎意料的回答而凝滞了片刻。帐内紧绷得几乎要断裂的气氛,诡异地一缓。
“舆图?”他重复,声音依旧低哑,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辨明的意味。
“是。”谢知微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被握住的手腕上,那里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冰凉和血迹的黏腻。他声音平稳,仿佛刚才那句近乎忤逆又带着莫名牵强的借口,再正经不过。“殿下日前吩咐,要详勘各隘口通道,以备不时之需。下官已整理大半,还剩最后几处险地,需殿下过目定夺。”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陈述:“殿下若此刻死了,下官这番功夫,便是白费了。”
萧景珩盯着他——尽管他根本看不清谢知微此刻的神情。半晌,他喉间忽然滚出一声极低、极轻的笑。那笑声牵动了腹部的伤口,让他眉头蹙起,但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却并未落下。
“好一个……白费功夫。”他松开了手,身体因失血和疲惫而向后靠去,重量完全压在简陋的榻上。“谢状元恪尽职守,本王……深感欣慰。”
他闭上眼,眉宇间的倦意如浓墨般化开。“那便留着你的舆图,也留着你的命。”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谢知微心头猛地一沉。留着命,是为了看完舆图,还是……别的?
他没敢再深想,只低声道:“殿下重伤,需好生静养。下官去换盆水。”
他转身端起那盆被血染红的水,走向帐外。夜风卷入,吹散了几分帐内浓郁的血腥气。他站在帐外,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才觉得胸腔里那股滞涩的闷痛稍稍缓解。
再回到帐内时,萧景珩似乎已经昏睡过去,呼吸变得绵长而沉重。谢知微放轻动作,将干净的水盆放在一旁,又寻了薄毯,小心地盖在他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离开,而是沉默地坐在了榻边的矮凳上。烛火噼啪,映照着萧景珩沉睡中依旧冷峻的侧脸,也映照着谢知微复杂难言的眼眸。
这一坐,便到了后半夜。
萧景珩睡得并不安稳,时而因伤处疼痛而闷哼,时而无意识地呓语,吐字模糊,听不真切。有一次,他忽然抬手在空中虚抓了一下,谢知微下意识地伸手,指尖恰好触碰到他滚烫的掌心。
萧景珩的手立刻收拢,将他的几根手指攥住,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依赖。他仿佛找到了某种安定之物,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呼吸也重新变得平稳。
谢知微身体僵住,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一时不知该抽回,还是任由他握着。那掌心灼热的温度,顺着指尖一路蔓延,烫得他心口发慌。
最终,他没有动。
天光微熹时,萧景珩的体温开始升高,显然是伤口引发了发热。他意识模糊,唇瓣干裂,断断续续地喊着“水”。
谢知微试图抽出手去倒水,刚一动,萧景珩便攥得更紧,含糊地咕哝:“别走……”
那声音带着伤病的脆弱,与平日杀伐决断的摄政王判若两人。
谢知微动作顿住,看着萧景珩因高热而泛红的脸颊,空茫的眼眸紧闭着,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沉默片刻,用另一只自由的手,费力地够到水囊,凑到萧景珩唇边,小心地一点点喂他喝下。
清水滋润了干涸的唇,萧景珩贪婪地吞咽了几口,随后又昏沉地睡去,只是攥着谢知微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谢知微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看着晨曦透过帐帘的缝隙,一点点驱散黑暗。
当萧景珩的高热终于退去,再次清醒时,已是次日午后。他睁开眼,空茫的目光习惯性地梭巡,首先感受到的是左腹伤口处传来的钝痛,随即,便察觉到自己右手正紧紧握着什么。
微凉,纤细,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墨香。
是谢知微的手。
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松开了力道。
一直浅眠的谢知微立刻惊醒,抽回手,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垂首道:“殿下醒了?感觉如何?可要传军医?”
一连串的问题,试图掩盖方才那过于亲密的接触。
萧景珩没有立刻回答,他撑着手臂试图坐起,腹部的伤口让他闷哼一声。谢知微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欲扶,却在触及他手臂前顿住,指尖蜷缩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萧景珩靠坐在榻上,目光空茫地“落”在谢知微方才站立的方向,仿佛能透过空气,看到那抹因局促而微微僵硬的身影。
“无妨。”他声音依旧沙哑,但比昨夜好了许多。“你守了一夜?”
“……下官分内之事。”谢知微避重就轻。
萧景珩沉默片刻,忽然道:“本王依稀记得,昨夜似乎……抓着什么东西。”
谢知微呼吸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殿下高热惊悸,下官不得已……”
“是么。”萧景珩打断他,嘴角似乎弯了一下,极快,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那倒是……麻烦谢状元了。”
他不再追问,转而道:“水。”
谢知微暗暗松了口气,转身去倒水。将水碗递过去时,他刻意避开了手指接触。
萧景珩接过,一饮而尽。他将空碗递回,状似无意地问:“那盆‘肥料’滋养的花,如何了?”
谢知微接碗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颤,碗沿差点从指尖滑落。他稳住心神,声音平稳地回答:“回殿下,长势……尚可。”
“尚可?”萧景珩挑眉,空茫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玩味,“看来谢状元的‘肥料’,用料颇为讲究。”
谢知微垂下眼,不敢接话。
帐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昨夜的生死一线、脆弱依赖,与此刻心照不宣的试探、暗流涌动,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
最终,萧景珩似乎倦了,重新躺下,背对着谢知微,声音带着一丝慵懒:“本王还要再歇片刻。那未看完的舆图,晚些再呈上来。”
“是。”谢知微应道,悄然退后几步。
他看着萧景珩的背影,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并未因暂时的安全而放松,反而缠绕上更多纷乱的情绪。
甜么?或许有那么一丝。在生死关头被他紧紧攥住手的瞬间,在他高热脆弱时无意识的依赖时刻。
但这甜,是裹着剧毒的蜜糖,是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
而他,似乎已经无法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