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三九·赏心只有三两枝 ...
-
周砚憨厚地笑了笑,挠挠头,便又回到案前继续自己手上的活计。窗外是三九严寒,大雪纷飞,将天地染成一片苍茫,更显得裱画坊内炉火温暖,浆糊的气味都带上了一丝安稳。
赵此华师傅仔细检查着那幅墨梅,对李弗说道:“李先生,这画破损处不少,需得慢慢揭裱补全,恐怕得要两三日功夫。”
李弗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点了点头:“无妨,不急。等雪小些我再走。” 他并未立刻离去,似乎很享受这闹市中难得的静谧一隅。
赵此华笑盈盈地说了声“您请便”,便因这古画有几处特别脆弱的细节需要格外小心处理,加之年迈体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便捧着画进了里间工作室。
李弗在店里缓缓踱步,目光掠过那些悬挂待干的书画和古朴的工具。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外面忙碌的周砚身上,看着年轻人专注而沉稳的动作,眼中流露出些许赞赏。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又取出一个较小的卷轴。
“小周师傅,”他走到周砚案前,轻轻展开那幅小画,“这幅……也劳烦你看看,能否修补一下,再重新装裱?”
这是一幅水墨梅花小品,笔法清健,枝干挺拔,墨色淋漓间自有一股孤傲风骨。
周砚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住了。他虽然读书不多,但在裱画坊浸淫五六年,日日与古今书画为伴,早已练就了不俗的鉴赏力。
他仔细看着画面,尤其注意到画角有一枚清晰的朱文印章,刻的是一株小小的、风姿飘逸的墨兰。他自然不知道这印章属于谁,只觉得这画……
“这画的作者,下笔很有力气,”周砚指着梅枝的用笔,语气带着行家的品评,“虽然看着年轻,但胸中自有格局,不随流俗……这风骨,真好。”
他是真心喜欢这幅画,也看出了画作因水渍留下了几处晕染的污迹,破坏了原有的清雅。
“先生,这画我能试着修吗?我会小心的。”
他声音不大,却坚定。
得到里间师傅一声模糊的应允后,他取出最细的工具,开始清理水渍,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慰。
墨梅的枝干嶙峋孤峭,那股破寒而出的清韧气韵,不知怎的,竟让他恍惚间想起了沈听澜。
先生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是不是也像这画中梅,于一片沉寂中,自有铮铮风骨?
思绪不由得飘远,飘向了那座他只在夜晚悄悄踏入过的学府。他想,此刻的清华园里,那位在他心中无比厉害的先生,定然也正在某个地方,散发着如同冬日暖阳般、能驱散寒意与迷茫的光芒吧?
窗外,大雪依旧簌簌落下,覆盖了裱画坊的青瓦屋檐,也无声地覆盖着清华园的红砖窗台。
清华园最大的阶梯教室内,气氛已如绷紧的弓弦。关于“改良”与“革新”的争论陷入僵局,先前发言的教授稳坐如山。
坐在一旁的陆子明眉头紧锁,嘴巴撅得老高,显然刚才的发言被对方驳得不轻,正憋着一肚子不服气却又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论点。
在空气中蔓延一片寂静。
·
周砚清理完最后一片水渍,但画作仍觉失色。他犹豫片刻,打开一个藏了许久的色匣,里面有一小碟他偶然得来、品质极佳的朱砂。他屏住呼吸,用狼毫笔尖,小心翼翼蘸取那抹浓烈到几乎灼目的红。
·
就在那片压抑的寂静几乎要到达顶点时,后排响起一阵克制的骚动。只见沈听澜缓缓站起身,他将手中写满批注的稿件往桌上一拍——
“啪!”
清脆的声响如同一个信号,瞬间扯断了那根紧绷的弦。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他。
他越过身前的桌子,步履从容地走向教室中央,大衣下摆划开利落的弧线。不需要任何言语,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如同磁石般吸走了所有的注意力。陆子明眼中瞬间燃起光亮,紧紧盯着那道身影。
·
周砚的笔尖悬在墨梅花蕊之上,凝神定气。
·
沈听澜站定,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清越的声音骤然划破沉寂:
“若连思想的藩篱都不敢冲破——”
·
笔尖落下,朱砂如血,精准点入花心!
·
“——又何谈再造山河?!”
轰——!
掌声与欢呼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教室!年轻学子们激动得面色潮红。
·
周砚看着那一点朱红在素白宣纸上泅开,原本清冷的墨梅仿佛被注入了灵魂,骤然有了睥睨风雪的灼灼生命力!画活了!
·
沈听澜迎着那沸腾的声浪,唇角扬起锐利而炽热的弧度,他的声音穿透喧嚣:
“有人说我们太过激进——可诸位请看窗外!这冰封的世界,若非有破土而出的力量,何来春日的万物复苏?!”
他的话语是火种,是利刃,是破开严寒的惊雷。陆子明和其他学生一样,只觉得血液都在沸腾。
·
周砚将修复完成的画作轻轻举起,昏黄灯光下,墨色枝干如铮铮铁骨,那一点朱砂,是傲然绽放的不屈意志,娇艳欲滴,意气风发!
周砚在修复完成的画作背面右下角,郑重地盖上了一枚小小的朱色印章。这是此华坊的传统,学有所成的学徒都会得到师傅赠予的艺名章,他的章上刻着“三两只”三个清秀的小字——取意“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三两枝”,既合画意,也藏着他对自己未来的些许期许。
他将重新装池好的两幅画小心卷起,放入特制的画筒,双手递给李弗。
李弗接过画筒,先是展开那幅墨梅小品仔细端详。当看到那恰到好处宛若点睛之笔的朱砂红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艳,随即化为深沉的赞许和感激。
“小周师傅,好手艺!真是化腐朽为神奇了。”
他由衷赞叹,随即从长衫内袋里取出钱袋,数出了比约定多出近一倍的银元,便要塞给周砚,“这点心意,务必收下。”
周砚的目光还依依不舍地流连在那卷起的画筒上,闻言才猛地回过神,连连摆手后退:“先生,使不得!修补装裱是分内事,工钱赵师傅已经跟您算过了,这多的我不能要。”
正当他推辞间,视线不经意瞟到墙上那座老旧的挂钟——时针赫然指向九点半!他心中一凛,想起十点还要去沈公馆帮工,顿时有些慌了神。
“李先生,对不住,我下个工要迟了,得先走一步!”他语速加快,也顾不得再多客套,匆匆将李弗递来的银钱推回,对着里间喊了一声,便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工具区域。
他快步走到店后的小隔间,换上了那身沈家帮工统一的衣裤,外面套上沈听澜特意让汪叔给他的那件厚实暖和的深灰色棉服。
镜中的少年,褪去了裱画坊里的沉静,多了几分利落。
推开店门,凛冽的寒风裹着雪花瞬间扑面而来。周砚将棉服领子竖了竖,埋头扎进了茫茫大雪之中,朝着沈公馆的方向快步赶去。
··
当他略显匆忙地赶到沈公馆时,额发和肩头都落了一层薄雪。
汪叔正在前厅指挥着两个下人搬动一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似乎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年重新布置厅堂,忙得脚不沾地。
一见到周砚进门,汪叔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迎了上来,顺手替他拍打着肩上的雪花:
“来啦?外面雪大,路上辛苦了吧?快进来暖和暖和。”
周砚是头一次在这样的人家帮工过年,看着汪叔指挥人搬出各式各样的红灯笼、描金窗花和祭祀用的铜器,眼里满是新奇。他小心翼翼地踩着凳子,在客厅高高的房梁下挂上一盏硕大的吉祥如意宫灯。
正专注间,他瞥见一位老先生正趴在窗边的紫檀木圆桌旁,对着一个拆得七零八落的西洋自鸣钟发呆。
老先生穿着一身厚厚的、颜色沉稳的锦缎棉袍,虽不显华丽,但料子一看就极好,与他平日里见的工人或管家打扮截然不同。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侧影透着读书人的清矍。
周砚见那自鸣钟外壳精美,里头细小的齿轮散落一旁,以为是哪位老管家在好奇摆弄,生怕他弄坏了这金贵物件,忍不住好心提醒:“老人家,这个瞧着金贵,可得当心些,别弄坏了。”
那老先生头也不抬,兀自拿着个小镊子拨弄着一个发条,语气像个发现新玩具的孩子:“坏了才好!坏了才知道它里头是怎么‘滴答’的。”
就在这时,汪叔端着个小油壶走了进来,见到这情景,立刻恭敬地对那老先生道:“老爷,您要的机油我找来了。”
周砚吓了一跳,差点从凳子上栽下来
——老爷?!
汪叔见状,连忙对周砚简短说了一句:“这是咱们府上的老爷。”
又对沈老爷赔笑道,“老爷,这是新来的小帮工周砚,做事勤快,就是还不大认得人。” 说完,汪叔便把机油放在桌上,便又匆匆去忙别的了。
周砚慌忙从凳子上下来,手足无措地鞠躬:“老、老爷!对不住,我刚才没认出来……”
沈谦益(字受之)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瘦却精神矍铄的脸,尤其是一双眼睛,全然没有寻常老太爷的浑浊或威严,反而闪烁着孩童般好奇与狡黠的光。
他非但不恼,反而哈哈笑了两声,摆了摆拿着镊子的手:“无妨无妨!你小子眼神不错,知道这东西金贵!来来来,别站着,帮我看看,这个发条卡在哪儿了?我眼神不如你们年轻人好使!”
周砚见他如此随和,心下稍安,又看他确实对着那一堆细小零件有些无从下手,便大着胆子凑过去,仔细看了看,便指着一处说:“老爷,好像是这个齿轮的齿牙别住了。”
“哦?我瞧瞧!”沈老爷立刻凑过去,几乎把鼻子贴到齿轮上,恍然大悟,“对对对!就是这儿!你小子有点眼力!”
他像是找到了知己,兴致勃勃地拿起机油壶,却又不知该往哪里点,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周砚,“那……这个油,该滴哪儿?”
周砚被他那充满求知欲的眼神看得有些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恭敬地指点着:“滴一点点在转轴这里就好,老爷。”
沈老爷依言照做,笨手笨脚地滴了油,然后又试图把齿轮装回去,却怎么也对不准卡槽,急得鼻尖冒汗。
周砚在一旁看着,实在忍不住,小声说:“老爷,要不……我帮您扶着,您来装?”
“好好好!你快来!”
等周砚终于帮着他把最后一个齿轮复位,装上钟摆,那自鸣钟竟真的又“滴答”地走了起来。
沈老爷高兴得拍手,像个老小孩:“走啦!又走啦!哈哈!”
他满意地看了看周砚,眼神里满是赞赏,“不错不错,比听澜那小子强多了,他每回看见我拆东西就皱眉,生怕我把他书房拆了似的!”
周砚见自鸣钟修好,便转身继续去挂刚才没完成的灯笼。他将那盏硕大的宫灯稳稳挂上房梁,仔细调整好流苏的位置,红彤彤的光晕映着飘雪,煞是好看。他转身拿起一叠镂空描金的窗花,正准备往偏厅的玻璃窗上贴,就感觉身后有人踱步。
一回头,正是沈老爷沈谦益。老爷子背着手,在他身后慢悠悠地转悠,眼神却时不时往他这边瞟。
“老爷,您还有事儿吩咐?”周砚停下手问道。
“没事儿,你忙你的,你忙。”沈老爷摆摆手,故作随意,脚下却没挪窝。
周砚便继续蘸了浆糊,小心地将一枚“喜鹊登梅”的窗花往窗上贴。沈老爷在他身后又徘徊了两圈,终于忍不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八卦的好奇:
“那个……你在这儿干活,碰见过我那个儿子吗?”
他指的是沈听澜。
周砚手上的动作没停,老实回答:“见过的,沈先生。”
沈老爷一听,眼睛立刻亮了,像是找到了突破口,语气带着点夸张的抱怨和好奇:
“那你跟我说说,他平时是不是也板着张脸?就跟谁欠了他八百吊钱似的?
是不是一天到晚不是之乎者也……哦不对,他现在不说那个了,是不是就念叨他那什么经济、诗歌,还有那些听得人头晕的‘新思想’?”
他边说边模仿着想象中的严肃表情,活灵活现。
周砚闻言,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想起沈听澜,他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个温和又带着点敬慕的笑容,声音也轻快了些:
“先生他……不是那样的。他讲课的时候,学生们可爱听了。对我们……也从来没摆过架子。”
他语气愈发真诚。
“先生他……其实心挺细的,会关心人。就是……不太会说那些好听的话。”
沈老爷听着,先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嘿嘿笑了起来,随即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因为他嫌麻烦早就不留胡子了)。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又往前凑了凑,带着点打探机密的神情:“那……你小子有没有门路,知道他在学校里头……嗯,除了讲课,别的怎么样?比如……”
他挤挤眼,带着点老顽童的狡黠。
“是不是有很多女学生喜欢他?毕竟他长得随我,当年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
周砚被问得耳根一热,他哪里知道这些,只能含糊道:“这……我不太清楚。就是……沈先生的课,每次人都坐得满满的,后面还站着好些学生,都特别爱听。”
沈老爷听了周砚的话,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皱纹都舒展开,像朵风干的老菊花。
他满意地又拍了拍周砚的肩,这才背着手,哼着更响亮的、完全不成调的曲子,心满意足地踱步走开了。
周砚将手头这片区域的灯笼窗花都布置妥当,便按照汪叔先前的吩咐,转去祠堂那边帮忙擦拭供桌、摆放祭祀用的器皿。正忙碌着,客厅里的电话“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汪叔快步过去接起,只听他“嗯嗯”了几声,便扬声朝里间喊道:“老爷!谷教授电话,说是淘到了一本什么……《奇器图说》的孤本,邀您过去品鉴呢!”
“《奇器图说》?!”沈老爷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几乎是从里面冲了出来,连外套都忘了穿,一边急匆匆地往外走一边对着电话喊:
“老谷你等着!我马上到!可别让旁人先瞧了去!” 那兴奋劲儿,活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孩子。
周砚看着老爷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门口,忍不住弯了弯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