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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三九·赏心只有三两枝 ...

  •   第二天一大早,沈听澜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硬邦邦的床板硌感中醒来的。阳光毫无遮挡地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明晃晃地刺着他的眼睛。耳边是屋子外做饭的锅碗瓢盆声、隐约的说话声,还有食物朴素的香气飘进来。

      他揉着额角,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辨认出这狭小却整洁的空间——是周砚的小屋。记忆如同断片的胶片,只残留着昨晚宴席上的应酬,和后来……似乎遇到了周砚?

      正恍惚间,“吱呀”一声,木门被轻轻推开。周砚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走了进来,一抬眼对上沈听澜的视线,眼神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躲闪开,脸颊也迅速泛起一层薄红。

      “先、先生,您醒了?”周砚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将粥碗放在屋内唯一那张兼做饭桌和书桌的旧木桌上,低着头不敢看他,“这是我家。昨晚……您在饭店喝醉了,我……我就把您带回来了。”

      沈听澜撑着坐起身,发现自己身上的西装外套被脱掉了,领带也松开了,衬衫有些皱褶,但还算齐整。

      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目光却猛地顿住——他看到了周砚侧脸上还未完全消退的青紫,以及他因为端粥而挽起袖子的小臂上,那几道清晰的擦伤和淤痕。

      “你这伤……”沈听澜眉头蹙起,声音还带着宿醉的沙哑,“怎么回事?”

      周砚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立刻把袖子拉下来遮住伤痕,转身就往屋外走,嘴里匆忙说着:“没、没事!不小心碰的。先生您先喝点粥暖暖胃,我去拿点小菜和水来。” 话音未落,人已经闪出了门外。

      不一会儿,周砚端着两碟小咸菜和一杯温水重新进来。他一进门,就见沈听澜已经穿戴整齐,端坐在桌旁,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审视,正看着他。

      周砚心头一紧,赶紧放下东西,快步走到床边,手忙脚乱地开始叠被子,试图用忙碌来掩盖自己的不自然,后背僵硬地对着沈听澜。

      “周砚,”沈听澜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平静却带着压力,“别忙活了。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身上的伤,怎么弄的?”

      周砚叠被子的动作一顿,背脊绷得更紧,却依旧不回头,只含糊道:“先生,您……您先趁热吃点东西吧,这粥是解酒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小小的、兴奋的脚步声。“舅舅!舅舅!我听到沈伯伯的声音啦!” 是周小苔,小家伙听说沈听澜来了,迫不及待地想进来看看。

      门没关严,小苔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进来,直奔沈听澜。可他跑得太急,没留意脚下,一下子撞到了靠墙放着的那张小茶几。

      “哐当!”

      茶几猛地一晃,放在边缘的墨汁瓶子应声翻倒,浓黑的墨汁瞬间泼洒出来,溅得到处都是——不仅污了沈听澜搭在椅背上那件价格不菲的深灰色呢子大衣,更糟糕的是,泼在了周砚摊开在茶几上、记录着日常开销和欠账的旧账本上,墨迹迅速晕开,模糊了上面工整却稚嫩的字迹。

      周砚听到动静猛地回头,看到这一幕,脸色“唰”地白了。小苔也吓呆了,站在原地,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对、对不起!先生!对不起!”周砚的声音都变了调,比刚才更加慌乱,他几乎是扑过去,抓起一块干净的旧布就想擦拭大衣和账本上的墨渍,手指都在发抖。

      他不停地道歉,眼神仓皇,却自始至终,都不敢抬眼看沈听澜的表情。

      沈听澜见状,立刻起身,语气温和地对吓呆的小苔说:“没事儿,小苔不怕,伯伯没事。”他顺手用干净的手帕角给孩子擦了擦眼泪,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头。

      随即,他转向慌乱无措的周砚,没有先去管那件昂贵的大衣,而是伸手,轻轻却坚定地按住了周砚还在徒劳用力擦拭墨迹的手腕,阻止了他近乎自虐般的动作。

      周砚的手腕很细,触手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沈听澜将他手中那块已经被墨汁浸透的脏布拿走,连同那本被污损的账本一起,暂时放到旁边的桌子上。然后,他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一直死死低着头、不敢看他的周砚保持平行。

      这个动作迫使周砚无法再躲避他的目光。

      沈听澜的目光沉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直直地望进周砚那双写满了惊慌、羞愧和某种更深沉痛苦的眼睛里。他没有质问,没有责备,只是用一种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

      “周砚,看着我的眼睛。”

      “告诉我,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孩的哭声引来了正在外间做饭的云姑。她擦着手上的水渍匆匆进来,见到一室狼藉和脸色苍白的周砚,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周砚趁机从沈听澜那过于专注的注视下挣脱开来,连忙扶起仍弯着腰的沈听澜,让他重新坐回桌旁,同时对云姑道:“云姑,没事,不小心碰倒了墨汁。您先带小苔出去吃点东西,哄哄他。”

      云姑看看沈听澜,又看看周砚,虽有些疑惑,但还是客气地对沈听澜说:“沈先生,没惊着您吧?这小屋简陋,您多担待。”

      沈听澜已恢复常态,温和回应:“无妨,云姑费心了,是我不小心。”

      待云姑抱着还在抽噎的小苔离开,屋内重新剩下两人。周砚依旧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闷闷的:“先生……对不住,让您住这又冷又破的地方,床板也硬,您肯定没休息好……”

      沈听澜看着他这副自责的模样,忽然轻轻笑了,那笑声驱散了屋内些许凝滞的空气:“我怎么会嫌弃?要不是你,我昨晚恐怕要醉卧街头,那才叫狼狈。”他语气真诚。

      周砚听他这么说,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些,但目光瞥见那件沾了墨迹的呢子大衣,愧疚又涌了上来:“可是您的衣服……”

      “一件衣服而已,”沈听澜打断他,语气轻松,“我那儿还有好几件类似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正好找个由头换新的。”他故意说得毫不在意,想减轻周砚的心理负担。

      见周砚还想说什么,沈听澜转而指着桌上的粥和小菜:“我倒是饿了,这粥闻着真香,是云姑的手艺?”

      周砚连忙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就是些家常的,怕您吃不惯……”

      沈听澜已经拿起勺子尝了一口,温热的白粥下肚,缓解了宿醉的不适,他由衷赞道:“很好吃,很舒服。”他边吃,目光边扫过桌上那本被墨迹污损的账本。

      账本封面被周砚擦拭过,墨迹晕开,却恰好让封面一角用铅笔淡淡勾勒的一枝小梅花显露出来,那梅花画得虽简单,却颇有风骨,只是此刻被墨迹染污了。

      “这账本……里面的数目还记得吗?”沈听澜问道。

      周砚正在整理被弄乱的桌面,闻言答道:“大多还记得,再补上就是。就是……可惜了先生的衣服。”他又绕了回去。

      沈听澜无奈地摇头,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温和:“说了别提那衣服了。”

      沈听澜慢条斯理地喝着粥,目光却再次落在那本被墨迹晕染的账本封面上,那枚铅笔勾勒的小梅花在污渍中若隐若现。

      “你会画画?”他随口问。

      周砚正收拾着碗筷,闻言老实回答:“在裱画坊待久了,看多了,自己也跟着师傅瞎学过几笔皮毛,登不得大雅之堂。”

      沈听澜用筷子虚点了点账本封面:“这朵就画得很好,很有风骨。”

      提到裱画和绘画,周砚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语气也轻快了许多:“先生您不知道,前两日坊里来了一位先生,托我们修一幅墨梅,那画真是绝了!枝干如铁,梅花似雪,我瞧着喜欢,回来就忍不住自己偷偷临摹了一幅,就是手上没准头,画得四不像……”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指了指账本上那枚小小的、刻着“三两只”的朱色印章,“这小章子是师父传的,要是被师傅看见引在这么一幅丑东西边上,被师傅看见说不准就要被训上一顿。”

      沈听澜看着那枚精雅小印,又听他用“丑东西”形容自己的心血,眼底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他其实因宿醉没什么胃口,碗里的粥还剩小半,但看着周砚难得放松絮叨的样子,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勉强自己将剩下的粥慢慢喝完,不想浪费。

      放下碗筷,他指了指那被污损的梅花,问道:“你这儿还有干净的纸吗?”

      周砚虽不解,还是立刻找来了纸张。沈听澜就着桌上那摊尚未干透的残墨,重新提笔。

      他并未过多构思,笔尖落下,手腕运转自如,墨色浓淡相宜,寥寥数笔,一枝疏影横斜、傲然挺立的梅枝便跃然纸上,比账本上那枚铅笔稿更添了几分洒脱不羁的神韵。

      周砚看得眼睛发亮,满是钦佩。

      “喜欢?”沈听澜抬眼看他,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

      周砚用力点头。

      “我教你。”沈听澜说得自然,仿佛这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他放下笔,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覆上了周砚因常年干活而指节分明、此刻却冰凉的手背,引导着他去握那支笔。

      掌心相贴的瞬间,沈听澜才真切地感受到周砚手上的温度——冰得惊人。而他自己则因刚用完热粥,掌心温暖干燥。这冷热的鲜明对比,让两人都微微一颤。

      周砚像是被烫到一般,下意识想缩手,耳根迅速漫上红晕,连脖颈都染了一层薄粉。他慌乱地垂下眼睫,不敢看沈听澜,呼吸都屏住了。

      沈听澜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掌下那冰凉皮肤的细腻纹理,和对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指尖。

      周砚这副羞赧无措、连指尖都透着粉色的模样,竟比任何画作都更生动,莫名地取悦了他。一丝淡到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悸动悄然滑过心尖。

      他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维持着师者的从容,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引导,就着这样近乎环抱的姿势,握着周砚的手,蘸墨,运笔。

      他的声音在周砚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那红透的耳廓:

      “手腕放松,气要沉住……对,就是这样……”

      笔尖在纸上缓缓游走,勾勒出梅枝的轮廓。周砚全身僵硬,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那只被温暖大手包裹着的、属于自己的冰冷的手上。

      沈听澜的体温透过相贴的皮肤源源不断地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慌意乱的侵略性,让他头脑发昏,几乎无法思考。他只能被动地跟着那力道移动,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

      而始作俑者沈听澜,表面上依旧从容指导,耳根处却也不自觉地泛起一丝可疑的淡红。

      画作完成,一枝墨梅清绝而立,只待点睛。沈听澜端详片刻,问道:“你那枚‘三两只’的章子,手边有吗?”

      “有!有的!”周砚连忙应道,转身在床尾一个旧木箱里翻找起来,动作小心翼翼。他取出一个用软布层层包裹的小匣子,打开,里面正是那枚刻着“三两只”的青田石小印,旁边还有一小盒虽然陈旧却保存得极好、颜色依旧鲜亮的朱砂印泥。

      “先生,这梅花画得这样好,怎能少了花蕊的点缀?”周砚看着那幅画,眼里满是珍爱,他拈起一支细笔,小心地蘸取了一点朱砂,屏住呼吸,在那几朵主要的梅花中心,精准地点上了娇艳的红色。霎时间,整幅画仿佛被注入了灵魂,傲骨中透出灼灼生机。

      沈听澜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和轻柔的动作,眼底暖意更深。他接过周砚递来的那枚小印,在印泥上轻轻蘸匀,然后,在画面的左下角,寻了一处恰到好处的留白,郑重地压下了“三两只”的朱色印记。

      周砚看着那枚属于自己的、略显稚拙的印章赫然出现在沈听澜如此精妙的画作上,顿时急了:“先生!这……这怎么行!这画是您的手笔,怎么能落我的款?这太不合适了!”

      沈听澜却只是微微一笑,目光扫过画作,又落回周砚因急切而泛红的脸上,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怎么不合适?这梅枝算是我画的,可这精魂之气,是你点上去的。这算我们二人合作,落你的款,正相宜。”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小小的印章,低声念道:“三两只……这名字起得很好。”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这世间人海茫茫,犹如千万枝梅,凌寒绽放,各有其态……”

      他的话语微微停顿,那双清墨般的眸子深深望进周砚有些迷茫却又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那未竟的话语仿佛在说:可入我眼、动我心的,不过眼前这三两枝而已。

      沈听澜自然地再次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周砚那只刚刚点过朱砂、还带着些许凉意的手。周砚浑身一颤,却没有挣脱。

      沈听澜引着他的手,执起笔,在那枚“三两只”的小印旁,寻了一处空白,缓缓写下两行字。他的字迹清峻洒脱,风骨天成,与画中墨梅相得益彰:

      触目横斜千万朵
      赏心只有三两枝

      笔尖离开纸面,室内一片静谧。周砚怔怔地看着那两行字,又感受着手背上尚未散去的、属于沈听澜的温热触感,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股滚烫的热流自两人相触的皮肤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微微发麻。

      沈听澜也没有立刻松开手,他微微侧头,便能看见周砚低垂的、泛着漂亮红色的脖颈,和那微微颤抖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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