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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一步之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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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很浓的医用酒精的味道,非常刺鼻,明显浓度很高,把所有别的气味死死压住。
走了两步,被绊一跤,手扶在墙上,沾了一手灰。
地上还坑坑洼洼的,有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积水,溅起来沾在裤脚上。
目前还没看到人,这里的建筑格局很奇妙,和他设想的完全不一样。一堵一堵的墙遮挡着视线,看不见里面怎么样。
地上随意躺着几块受潮结块的水泥,水管铁管横七竖八,柳泛小心地绕过去,一直往里走。
终于拐过几个弯以之后,他看见了人。
下一秒,他就直接吐出来了。
手扶着墙壁,指节发白。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恐怖场面。
这一屋子的人,有一大半已经血肉模糊。
躺着,蜷着,缺胳膊少腿,以诡异奇怪的姿势摆弄着自己的身体,扭作一团。
皮,肉,筋,骨,都失去了原本有序的结构,胡乱拧在一起,黄绿色的脓液不知道是不是脂肪,不断从伤口处往外慢慢淌。
人群中绝大多数人的脸已经看不出是脸,青紫色的浮肿和污水让他们看起来像某种头大身子小的生物,有的头凹进去一块,手还在不断刻板地挠着那暗红色的痂。
酒精就是压制着这一股恶心到了极致的恶臭血腥味。
人群中没有大声的哭喊和哀嚎。
只有诡异的平静,偶尔传出几声痛苦的呻吟,所有人都朝他看了过来,嘴唇蠕动,却依然一句话也不说。
依然目光空洞,四肢麻木。
柳泛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从墙上颤颤巍巍起来了,咽了口口水。
他自以为是个心理很强大的人,却依然受不了这个场面。他尽力违抗着身体的本能地不让自己哭出来,手指紧紧扣着灰色的水泥墙。
人群中,有几个健全的人站了起来,朝他走来。
“柳泛吧?来,喝点水。”一个披着白色大褂的人给他递了一瓶脏兮兮的矿泉水。
柳泛接过,却没有喝。
再喝真的又要吐了。
他攥着水瓶,压着恶心走进来了。
“坐。”白大褂给他搬了一把椅子,“我们这里条件不好,就是这样。见谅啊——”
柳泛一听,硬着头皮也坐下来。医生怎么能嫌弃病人。
“东西——哦,药,药带来了吗?我是这里的医生,现在情况太差了,这些人,一斗起来跟牲口一样,撕来咬去,哈哈哈哈。只好出此下策。真是没办法。”
白大褂说着,看着柳泛,面容平静无比。好像这一屋子的真的是某种牲畜,而不是人。
柳泛恶心地皱了皱眉,白大褂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我们当医生的,不是见惯了吗?”
柳泛把手上的袋子放在一边,从口袋里把药掏了出来。
白大褂接过去,不是很在意地放在一边。反而提起,看袋子里的东西。
“你还带了这么多东西来啊?真是帮了我大忙了!人还真是善良啊!”白大褂咧开嘴,笑着,露出里面白得很而挤做一团的牙。
笑容很大,让柳泛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但柳泛知道,现在想走,不可能了。
于是他拼命压下心里的那一丝丝恐惧,点了点头:“顺便——带过来的。”
“那行。我先给那边那个吃了'哑炮'的把头包上,头就烂了,你过来坐这里,我们聊聊天吧。我也好了解一下你。”
白大褂熟练地拿起各种工具,开始给那个病人包扎,期间一直在和柳泛聊天。
他一次一次下手,动作粗暴而精准,有种诡异的割裂感。
柳泛在心里想了想,那大概是一种经年未用而依然娴熟的肌肉记忆。
“你几岁了?”
“二十。”
“二十岁就能做出这种东西?!”白大褂转过来,无比惊讶。
“兴趣爱好而已。”
白大褂又笑了,摇了摇头:“那可不完全是兴趣爱好吧?这是天赋啊。能实打实挣大钱的本事!”
“家住哪里?”白大褂又问。
“青坪大学。”
柳泛是个初级男大没错,但他也不是傻子。没到能把自己家告诉他的地步。
但对方能明晃晃问出这种话来,说明了柳泛那张乖脸又起了作用。
一个乖巧的年轻傻子,让人觉得可以轻易玩弄于股掌之中。
白大褂一看柳泛的样子,立刻豪爽地一笑:“哦——那我唐突了吧?哈哈哈哈哈。不问那么细,不问那么细!
“青坪大学其实也挺好的,别看里面闹得欢,外面的人想进也没那么容易进去的。”他换了个方向套起了近乎。
“什么叫外面的人想进也没那么容易进去?”柳泛歪着头问。
“安全堡啊。别看青坪现在乱,以前更乱。大人物有个儿子在里头,门禁越来越严了,直接通着上面呢。”白大褂眯着眼睛靠近了他。
冷风灌进来,柳泛假装很冷地把手揣进口袋里。
摸到了那张学生卡。
“大人物的儿子。”
心里有了一丝丝安全感。
柳泛看着白大褂那些动作,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天,眼睛用余光打量这个地方。
被医治的人面无表情,任人摆布。
地面上有一些碎掉的砖块,还有弯曲的钢筋,悉数带着血污,不知名的液体这里一滩那里一滩。
“有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
“那太可惜了吧,不会孤单吗?你说兴趣爱好,我哥哥也很喜欢摆弄这些。我就不一样,硬着头皮在学,学不下去。”白大褂嘴角向下自嘲着说。
“只不过我哥哥他已经——”他目光放空。
“已经什么?”
白大褂如梦初醒,笑着说:“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白大褂伸手五指指尖并拢在一起,然后迅速向外弹开:“'砰!'这样死的。”
酒精的味道浓厚到了极致。
柳泛感觉有些头晕,手捏紧了白大褂刚才递过来的无标签矿泉水瓶。
包扎好了,白大褂站起来,往一个桌子模样的板子走过去:“怎么不喝水?”
“我不渴。”柳泛说,拿着水瓶也跟过去。
白大褂拿起药片,倒了几片出来端详,看起来还精度挺高的。粉质比较细腻。再看看瓶身,没有标签,真的是自产货。
“来。到这里来。”
柳泛刚起身,发现白大褂这句话不是和他说的,而是和另一个人说的。
从一个角落又出来一个身影矮小的人。
柳泛一眼就认出来了。
头发剃光了,露出头皮上狰狞的疮疤,一条裤管已经完全空了,拄着根铁管,一瘸一拐走过来,眼睛紧紧盯着柳泛,露出仇恨到了极点的表情。
正是那天找他买药的“老同学”。
柳泛打了个寒战。
矮子挪过来,依白大褂的话,躺在前面的担架上,白大褂上前去用力把他摆好姿势。
白大褂的手捏下去,柳泛发现,矮子的那天那条流血的腿已经没有了。
矮子眼睛还是像只仇恨的老鼠一样眼放精光地盯着柳泛,嘴里糊里糊涂激动地说着些什么。
但柳泛不可能听得懂,因为矮子没了舌头。
一声声糊涂地咒骂就像细小的甲壳虫,从耳朵飞进去,疯狂啃咬柳泛心脏。
他强迫自己压着恶心,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一口,仔细分辨着空气中酒精所掩盖的味道。
白大褂警告地看了看矮子,矮子一下子安静下来,住了口,闭了眼。
“你这种药是怎么用的啊?演示一下好吗?也让我知道个大概。”白大褂友好地对柳泛说。
还能怎么用,全世界固态止痛药不就是吞下去吗?
“要冲水喝,还是注射进去,还是——用鼻子吸?”
柳泛垂着眼睛,尽力在压制,而睫毛还是在一瞬间恐惧地颤抖了一下。
“嗯?”白大褂说。
柳泛感觉到余光之处,几个人站了起来,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宛如刀剑。大概有五六个,彪形大汉。
“柳泛?”
柳泛迅速抬起脸,做出人畜无害的表情,说:“我没试过。我不知道哪样效果最好,大概都是可以的,其实我是按照论文整合起来照搬照抄着做的。我自己也一知半解。”
白大褂却俯下身子,半个身体包围住柳泛,摇摇头,在他耳边说:“不对。对乙酰氨基酚用这种合成的方式,纯度简直高得可怕。”
“要是用来合成一些——芬太尼,□□什么的——”他又猛靠近他,“那就真的不得了了。”
“这是什么?”柳泛说,“我只上过高中,没学过……”
“真的吗?”
柳泛垂下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知道不要紧。来我告诉你。”白大褂从口袋里拿出两个袋子,放在板子上。
一只手把柳泛的药倒出几片,用手直接碾碎,撒进矮子嘴里。矮子闭着眼咽了下去。
不一会儿,他面部的肌肉有了些许的放松。
“看见了吗。”白大褂扭过头问柳泛。
“嗯看见了。”
“好。”白大褂又拿出一个锥子,猛地一扎,锥子穿过了矮子的手,扎进板子里,矮子呜地大叫起来。
柳泛的瞳孔迅速放大。
白大褂迅速拿起那一袋子粉末,在矮子面前晃了一下。
矮子的眼神瞬间焕发出光彩,好像痛苦一下子不存在了一样。
他娴熟地拆开,行云流水,全部倒进矮子的嘴里,然后拿起旁边的一瓶水灌进去。
矮子“咕噜咕噜”地努力喝着,生怕浪费了一点点。
他整个人的脸色一下子染上了潮红,眼眶里瞳孔迅速放大几乎要散开,脸颊上的肉“突突”地跳动着,仿佛有寄生虫在他皮下亢奋地跳动。
柳泛眼睛在看,没说话,他在憋气。
他害怕空气中残留的粉末在游走。
“看清楚了吗?哪个更有用?”白大褂问,往柳泛背上一拍,柳泛就咳了出来。
一旦咳了起来,就没完了,他弓着腰,手撑着板子,感觉这里的空气都在一寸一寸侵蚀他的皮肤。
疯狂咳,咳一下就又呼吸了一口,于是还要再咳出来。
疯狂咳,好像要把肺咳出来。
“喝点水。”白大褂又把那杯浑浊的矿泉水塞进柳泛的手里。
柳泛不喝。
白大褂又把瓶盖拧开。
“喝点水。”
通过他泛红的双眼,柳泛看见了那几个大汉已经朝他走来,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可他却像个废物一样依然咳个不停。
浑身抖动之际,一张卡掉在地上。
白大褂走过去捡起来,看了看。
言,默。
柳泛转过身来。
“还给我……”他说。
“你——不是叫柳泛吗?”白大褂狐疑地问。飞快对比这校园卡上的人和面前这个年轻人。
柳泛悔恨不已。
他为什么不能长言默那样?
“我的好朋友。”柳泛眨眨眼睛说,“我们约好了今天这个点一起打球的。”
“哦?”白大褂看着卡,沉思了一会儿,抬手示意大汉站住。
“我能回去了吗?你的药比我厉害多了,不过我只上过高中,我的确听不懂,医……生。”柳泛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很蠢。
“不然,他等不及,他要来找我了。”柳泛硬着头皮说。
白大褂蛇一样的瞳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刚才说,你听不懂我说的话?”白大褂悠悠问。
“嗯。我听不懂。太复杂了。”柳泛吸着鼻子闷闷地回答。
白大褂却突然笑了起来,声音很大,响彻了整个水泥房间。
“奥林匹克化学竞赛金牌得主。你当我是傻子吗?”白大褂说。
柳泛定在原地,几乎石化。
几秒钟之后他说:“我,呃找人替考的……”
“替考?”白大褂视线开始上下打量柳泛。
柳泛知道自己看起来不像有钱作那么大的弊的样子。
他赶紧补充:“哦,言默——他帮我找的人。”
白大褂拿起卡,又仔细摩挲。
的的确确是青坪大学校园卡的质感。芯片的位置都是一样的。
他摇了摇头,把桌上的水瓶子拿起来:“既然这样,忙着去打篮球,你把这个喝了。我放你走。”
柳泛嘴唇抖了抖。
既然听不懂,为什么不喝?
他用余光看了看周围,这是一个人造的无比精妙的水泥围城。把任何反抗都消解为困兽之争。
他眨了眨眼睛,露出无比纯洁无知的眼神,接过了那瓶水。
喝了一口。
白大褂说:“那我们改天再聊。”他把那张卡扔到柳泛脚边。
柳泛蹲下来,捡起卡,慢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乖乖地迈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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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楼。
他很想吐,却又不敢,只能一步一步往外走。一直到他确信已经没人跟着他了,他眼泪才战战兢兢地流了下来,仓皇地往外逃。
人间地狱。
这里是人间地狱。
在灰蒙蒙脏兮兮的水泥世界里拐七拐八,踉踉跄跄。走路不看路,撞上了一个人。
抬头一看。
少爷自己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