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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涟漪渐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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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最终停在林溪宿舍院外的路边。
沈倦先一步下车,绕过来为她拉开车门,并将那几本厚重的典籍递还给她。
“谢谢。”林溪接过书,抱在怀里。
“不客气。”沈倦站在车门边,夜色初降,路灯在他身后晕开一圈柔和的光晕,“下周看展的具体时间,我稍晚些微信跟你确定?”
林溪点了点头,低声道:“好。”
“那,路上小心。”她补充了一句,算是客套的告别。
沈倦笑了笑,眼神在暮色中显得温和:“再见,林溪。”
他没有立刻上车,而是站在原地,似乎要目送她进去。
林溪不再多言,抱着书,转身快步走进了院门。直到走进楼道,将那个挺拔的身影彻底隔绝在视线之外,她才松了口气,后背轻轻靠在冰凉的墙壁上。
心脏依旧跳得有些快。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原来,她以为只有自己记得的那段青春时光,并非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那个高高在上的“学神”,也曾留意过光荣榜上,紧挨着他的那个名字。
这种感觉很奇异,像是尘封的旧日记本被忽然翻开,露出了里面泛黄却清晰的笔迹。
还有那个国博特展的邀请……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事情的发展,似乎正朝着她最初预想的“麻烦”方向滑去。而且,她自己对此,竟然没有抗拒。
接下来的几天,林溪试图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工作上。她接手了一件新的修复任务——一幅清代宫廷画师的设色花鸟图册页,因年代久远和保存不当,出现了严重的霉斑、虫蛀和颜料剥落。
修复过程极其繁琐,需要先进行细致的清洗,去除表面污垢和酸性物质,再对破损的纸基进行加固,最后才能着手补色全色。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稍有不慎便会对古画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这正好给了她一个完美的理由,将自己沉浸进去,暂时忘却外界的纷扰,包括那个名叫沈倦的“麻烦”。
周三下午,她正在显微镜下观察画心纸张的纤维结构,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林溪头也没抬,注意力仍在目镜下的世界里。
门被推开,一个带着笑意的清朗男声响起:“林大修复师,还在忙呢?你这都快长在工作室里了。”
林溪这才抬起头,看到来人,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放松的笑意。
是周屿安。
他穿着藏蓝色的休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一颗扣子,手里拎着一个印着某知名咖啡馆logo的纸袋。
周屿安是林溪的大学同窗,也是她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当年他们一起就读于美术学院的艺术史与修复专业,毕业后,林溪选择了进入故宫,坚守在修复一线,而周屿安则凭借出色的外形和家学渊源(他父亲是知名的艺术评论家),进入了一家顶尖的艺术品拍卖行,如今已是小有名气的书画鉴定师,经常在各大媒体和鉴宝节目中露面。
“你怎么来了?”林溪放下手中的工具,摘下了眼镜。
“来给你们部门送几份下次秋拍图录的预审稿,顺便来看看你这位大忙人。”周屿安走进来,很自然地将纸袋放在她工作台的空位上,“喏,你最喜欢的燕麦拿铁,半糖。”
“谢了。”林溪也没客气,接过咖啡,温度透过纸杯传递到掌心,暖融融的。
周屿安拉了张椅子在她旁边坐下,目光扫过工作台上摊开的画册页和各式工具,啧啧两声:“又是硬骨头?看你这黑眼圈,昨晚又熬夜了?”
“还好,习惯了。”林溪抿了口咖啡,浓郁的咖啡香让她精神回转。
周屿安是典型的“场面上”的人,能言善道,风趣幽默,有他在的地方从不会冷场。他絮絮叨叨地跟林溪说起最近拍卖行遇到的趣事,比如某个附庸风雅的暴发户如何闹笑话,又比如最近艺术市场的风向变化。
林溪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和周屿安相处,她不需要刻意找话题,也不需要维持什么形象,轻松自在。他们是同行,有共同的语境,却又身处在不同的领域,彼此没有竞争关系,只有多年沉淀下来的、类似于“哥们儿”的友情。
“对了,”周屿安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带着点八卦的语气,“听说你前段时间去相亲了?”
林溪动作一顿,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我妈告诉你的?”
她母亲对周屿安印象极好,曾一度想撮合他们俩,觉得知根知底,又是同行,再合适不过。
奈何林溪和周屿安都对彼此只有纯粹的“战友情”,这事儿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但她母亲和周屿安的母亲是旧相识,她们之间消息互通是常事。
“阿姨也是关心你嘛。”周屿安笑嘻嘻的,“怎么样?听说对方还是个航天工程师?高大上啊!有没有后续?”
林溪垂下眼睑,用杯盖轻轻拨弄着咖啡表面的浮沫,语气平淡:“没什么后续,就当认识个朋友。”
她下意识地隐瞒了之后几次的“偶遇”。不知为何,她不太想和周屿安讨论沈倦。或许是因为周屿安肯定会刨根问底,又或许是因为……她自己还没理清自己的想法。
“朋友?”周屿安挑眉,显然不信,“能入得了我们林溪法眼的‘朋友’,可不多见。什么样的人啊?跟我说说,哥们儿帮你把把关。”
“就……普通人。”林溪含糊其辞,“好了,你别瞎打听了,赶紧忙你的去,我这画还没弄完呢。”
她开始下逐客令。
周屿安见她不愿多谈,也不再勉强,耸了耸肩站起身:“行行行,不打扰林老师工作。不过说真的,溪溪,你也该多出去走走,别总泡在这些老古董里。生活里除了修复,总得有点别的色彩,对吧?”
他冲她眨眨眼,挥了挥手,潇洒地离开了工作室。
周屿安走后,工作室重新恢复了安静。
但她的想法还是飘着。
他的话,映照出她一直以来刻意维持的生活状态——简单,甚至有些单调。沈倦的出现,就像一滴突兀却鲜明的色彩,滴入了她这片近乎灰白的画布。
“哎呀,不想了。”
她甩甩头,强迫自己重新聚焦在显微镜下的纸张纤维上。
周五晚上,林溪加完班回到宿舍,刚洗完澡出来,就听到了微信视频通话的提示音。
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苏蔓”的名字。
苏蔓是她研究生时期的室友,也是她最好的闺蜜。不同于林溪的沉静和内敛,苏蔓性格外向泼辣,毕业后进了互联网大厂做市场,是典型的都市时髦精,感情经历丰富,口头禅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林溪接通视频,屏幕上立刻出现一张妆容精致、神采飞扬的脸。
“宝贝!想我没?”苏蔓的声音活力四射,背景似乎是某个装修很有格调的清吧。
“刚下班,累瘫了,没空想你。”林溪擦着头发,坐到床边,语气带着好友间的随意。
“啧啧,听你这有气无力的声音,又是跟你的古董宝贝们厮混了一天吧?”苏蔓凑近屏幕,仔细打量着她,“脸色不太好啊林同学,跟你说了多少次,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你得支棱起来!”
林溪无奈地笑了笑:“大小姐,有什么指示?”
“指示就是,明天晚上,跟我去个局儿!”苏蔓兴致勃勃地说,“我认识一特有意思的朋友,搞音乐的,人帅又有才,带了一帮朋友组局,都是各行各业的精英,你去认识认识,换换脑子!”
又来了。
苏蔓热衷于给她介绍各种“优质男性”,美其名曰帮她拓展社交圈,实则就是想把她从“古墓”里拉出来。
“不了,”林溪想也没想就拒绝,“我明天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周末不就是窝在宿舍看书或者去图书馆?”苏蔓一副“我早就看透你”的表情。
林溪迟疑了一下。
她原本确实打算明天去图书馆的,但……
“我……约了人去国博看展。”她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面对苏蔓,她很难完全隐瞒。
果然,视频那头的苏蔓瞬间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大新闻。
“看展?!跟谁?男的女的?什么时候认识的?快!从实招来!”苏蔓连珠炮似的发问,脸上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林溪知道瞒不过,只好简略地说了一下情况,从相亲对象是高中校友沈倦,到后来的几次“偶遇”和看展邀约。她刻意省略了许多细节,只陈述了基本事实。
即便如此,苏蔓也已经听得惊呼连连。
“我的天!林溪你可以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相亲相到白月光……不对,是朱砂痣?也不对,反正是青春时代的风云人物!这是什么偶像剧剧情!”苏蔓兴奋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然后呢?他就开始对你展开攻势了?高手!这绝对是高手!”
“你别瞎说,”林溪打断她的过度解读,“可能就是觉得是校友,比较有亲切感吧。”
“亲切感?”苏蔓嗤之以鼻,“北京城两千万人,他怎么不去跟别人亲切?还‘顺路’送你回家,‘偶遇’?林同学,拜托你清醒一点!这要不是对你有意思,我苏蔓两个字倒过来写!”
林溪沉默着,用毛巾慢慢擦拭着发梢。
苏蔓看着她这副样子,叹了口气,语气认真了些:“溪溪,我知道你顾虑多,怕麻烦,想得远。但是,感情这种事,有时候就不能太理智。感觉来了,试试又怎么样嘛?就那个……刚你说的那个沈倦,听你描述,条件简直无可挑剔,人听起来也真诚。你总不能因为人家太优秀,就把他拒之门外吧?这没道理。”
“我不是因为他优秀……”林溪试图辩解。
“那是因为什么?因为高中那点微不足道的‘仰望’啊?”苏蔓一针见血,“拜托,都过去多少年了!你现在是故宫顶尖的修复师,你自己就很优秀,很耀眼好吗?自信点!”
好友的话,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击着她心中的某个角落。
她真的是因为那份过去的“仰望”,而在潜意识里抗拒吗?
“反正,明天的约会,你给我好好打扮一下!不许再穿你那黑白灰三件套!”苏蔓下了死命令,“拿出点我们当代都市女性的风采来!让他看看,当年的学霸小姑娘,现在有多迷人!”
又闲聊了几句,在苏蔓反复的“加油”和“随时汇报”的叮嘱中,林溪挂断了视频。
宿舍里重新安静下来。
林溪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苏蔓的话和周屿安的调侃交织在脑海里。
生活里除了修复,总得有点别的色彩。
感觉来了,试试又怎么样?
她闭上眼。或许,她真的应该……试着放松一点?不要那么早就竖起全身的刺,不要那么急着预判结局。
只是看个展而已,就像他说的,朋友之间的正常交往。
她这样告诉自己。
周六早上,林溪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洒了进来。
她难得没有立刻起床,而是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看着天花板发呆。
想到下午,心里竟隐隐有些……期待?
起床后,她站在衣柜前,犹豫了许久。最终,她没有听从苏蔓的建议穿得花枝招展,但也没有选择平日里惯常的休闲装。她挑了一件浅杏色的羊绒针织长裙,款式简洁,剪裁合身,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气质温婉。外面搭了一件米白色的长款风衣。她将长发松松地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化了一点淡妆。
看着镜子里与平日稍显不同的自己,林溪抿了抿唇。
这样……应该不算失礼,也……不算太过刻意吧?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在国博门口见面。
一点五十分,林溪乘坐的地铁到达了天安门东站。随着人流走出地铁口,远远地,她就看到了那个站在国博入口处台阶上的熟悉身影。
沈倦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休闲夹克,里面是简单的白色T恤,下身是卡其色的长裤,身姿挺拔,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依然显得格外出众。他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显得十分安静。
林溪的脚步微微放缓了一些。
他似乎有所感应,抬起头,视线精准地穿越人群,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一刻,林溪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抹清晰的惊艳,随即,那惯常的温和笑意在唇角漾开,比阳光更暖。
他收起手机,快步走下台阶,迎向她。
“等很久了吗?”林溪走到他面前,轻声问道。
“没有,我也刚到。”沈倦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语气温和,“今天很漂亮。”
他的赞美很直接,却不带轻浮,只有欣赏。
林溪的脸颊微微发热,低声道:“谢谢。”
“我们进去吧。”沈倦很自然地侧身,做出一个引导的手势,与她并肩走上台阶。
《经纬乾坤——中国古代织锦与刺绣艺术特展》的展厅内,人流如织。精美的古代织物在柔和的射灯下,散发着历经岁月沉淀的瑰丽与奢华。从战国时期的几何纹锦到唐代的联珠对鸭纹锦,从宋代的缂丝山水到明清的龙袍霞帔,每一件展品都凝聚着古代工匠极致的智慧与技艺。
林溪很快就被这些精美的文物吸引,暂时忘却了身旁的男人和内心的那点不自在。她看得极其专注,几乎将脸贴在了展柜的玻璃上,仔细分辨着丝线的色彩、织物的结构、刺绣的针法。
“这种唐代的晕繝锦,你看它的色彩过渡,自然流畅,当时的染料提取和染色技术真是登峰造极……”她指着一条色彩绚丽的锦缎,忍不住低声对身旁的沈倦说道,语气里带着兴奋。
沈倦看去,认真地点点头:“确实,这种色彩的层次感,很像我们做流体力学模拟时,看到的某些渐变云图,有一种内在的数学美感。”
他将精密的科学技术与古老的纺织工艺联系起来,这个角度新颖并且很有趣。
林溪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莞尔:“被你一说,好像确实有点那种感觉。”
两人一边看,一边低声交流。沈倦虽然对织物修复是外行,但他逻辑清晰,善于观察和联想,总能提出一些让林溪觉得耳目一新的观点。而林溪扎实的专业知识和细腻的审美,也让沈倦频频表示叹服。
他们走过一件清乾隆时期的缂丝龙袍前,金碧辉煌、繁复精细的工艺令人叹为观止。
“……这样一件的龙袍,需要数个熟练工匠耗费数年时间才能完成。”林溪轻声感叹,“所有的图案都是用通经断纬的方式一点点织就的,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而且需要的不仅仅是技术,还有惊人的耐心和定力。”
“那倒是和我们做航天器有些类似。”沈倦看着那威严的龙纹,“成千上万个零件,无数的代码和线路,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甚至灾难性的后果。不过,不同的是,你们是在延续历史,我们是在创造未来。”
延续历史,创造未来。
林溪品味着这句话。
他们的工作领域看似天差地别,一个回溯过去,一个探索星空,但在某种层面上,却有着共通之处,那就是都需要极致的专注、严谨和对完美的追求。
这种精神层面的共鸣,让她感觉和沈倦之间的距离,似乎又拉近了一些。
“累了么?要不要去休息区坐一会儿?”看完一个展厅,沈倦体贴地问道。
林溪确实有些腿酸,便点了点头。
休息区设在展厅外的一个露台上,可以看到长安街的车水马龙和远处广场的风光。
沈倦去买水,林溪找了个靠栏杆的位置坐下。
秋日下午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微风拂面,带着都市的气息。她看着眼前繁华的景象,再回想刚才在展厅里看到的千年华彩,有种时空交错的不真实感。
“给,温开水。”沈倦将一瓶水递给她,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
“谢谢。”
两人安静地坐着,享受着这片刻的闲暇。
“其实,”沈倦忽然开口,声音在微风里显得很轻,“高中的时候,我注意过你,不止是因为光荣榜。”
她转过头,看向他。
沈倦的目光望着远方,似乎陷入了回忆。
“有一次,是在高三下学期的一个下午,放学后。”他缓缓说道,“我因为竞赛培训,很晚才离开教学楼。路过你们班门口时,看到你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埋着头,好像在哭。”
林溪回想起来,那是高三下学期,一次很重要的模拟考,她因为一道数学大题的失误,成绩跌出了年级前十。对于一直紧绷着弦、目标是顶尖名校的她来说,是一次不小的打击。那天下午,同学们都走了之后,她确实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忍不住掉了眼泪。
她以为,没有人看到。
“我当时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沈倦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歉然,“但我觉得,你可能不希望被人看到那个样子。所以,最后我只是去小卖部买了一盒牛奶,放在了你窗外的窗台上。”
牛奶!
林溪的眼睛微微睁大。
她记得!她哭完之后,收拾书包准备离开时,确实在窗台上发现了一盒温热的牛奶。当时她还以为是哪个同学留下的,却从未想过……会是他。
是他在她最脆弱、最狼狈的时刻,悄然出现,又悄然离开的,无声的善意。
“原来……是你。”她的声音有些干涩,满心是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惊讶,有恍然,还有一丝……迟来了许多年的暖意。
沈倦转过头,看向她:“那时候就觉得,这个女孩子,很认真,也很要强。和光荣榜上那个名字一样,让人……印象深刻。”
原来,在他们毫无交集的青春里,还藏着这样一段她从未知晓的插曲。
他不是仅仅知道她的名字,他曾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默默地关注过她,甚至给予过一份不着痕迹的温暖。
这一刻,林溪感觉心中那堵竖立了许久的墙,轰然倒塌了一角。
她看着他,阳光下,他的眼眸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清晰地映出她有些怔忪的模样。
许多年前那盒无声的牛奶,与此刻他温和的目光,跨越了时光,悄然联系在一起。
涟漪,已渐成浪潮,在她心湖深处,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