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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 8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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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得如同泼墨。
凌霄殿深处,一间完全由整块巨大玄冥黑玉凿成的秘殿内,隔绝了外界一切星光与声响,只有永恒的,沉重的黑暗。
殿中央,悬浮着一尊不过三尺高的古鼎。
鼎身非金非玉,色泽沉暗如历经万劫的混沌玄石。三足,稳稳立于虚空,仿佛扎根于大地之根。两耳浑/圆,象征着天地阴阳。鼎壁之上,并非是光滑的,而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布满了古老原始的图腾与刻痕。
那是连绵起伏,仿佛承载着天界重量的无尽山脉。那是奔腾不息,滋养万物的浩瀚江河。
那是高悬九天,普照大地的煌煌大日与清冷月轮。
那是翱翔九天的神禽,奔腾大地的瑞兽,潜游深海的玄龟,以及无数形态各异,仿佛在虔诚膜拜的微小生灵......
日月星辰,山川河岳,鸟兽虫鱼,包罗万象,生生不息。
一股难心言喻的,镇压诸天寰宇,定鼎八荒六合的浩瀚气息,从这看似不大的鼎身上无声弥漫开来,充斥着整个秘殿的空间。
这便是昊天之本命神器,亦是统御天界的至高象征——山河社稷鼎!
天界众生更习惯称之为“鹿鼎”。
此刻,鹿鼎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带着某种沉重韵律的速度,在虚空中缓缓自转着。
随着它的转动,鼎身那些日月星辰,山川鸟兽的图腾,仿佛活了过来一般,流淌着极其微弱,却玄奥深邃的暗金色光芒。
昊天帝尊盘膝坐于鼎前一方冰冷的玄下蒲团之上。
他并未入定,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缓缓旋转的鹿鼎。
玄色帝袍在绝对的黑暗中,几乎与周遭的墨色融为一体,只有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鼎身流淌的微弱暗金光芒映照下,显露出一种深沉的疲惫。
白日里在撷芳殿镇压玄渊体内魔气的景象,如同烙印般刻在眼前。
幼子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嘶嚎,那皮下疯狂扭动,如同活物的暗红纹路,那浓郁,带粘/稠着毁灭气息的翻滚黑气......
还有自己催动鹿鼎时,那孩子身体瞬间平复却又陷入更深沉昏迷的脆弱模样......
他缓缓抬起右手,伸向那缓缓旋转的鹿鼎,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鼎身时,却停了下来。
鼎身流转的暗金色光芒,如同温顺的水流,无声地缠绕上他的指尖。光芒映照下,他那修长有力的手指,此刻竟在微微的颤抖。
指尖的颤抖细微到极致,若非在这绝对寂静的黑暗秘殿中,若非有那流光的映衬,几利无法察觉。
但这细微的颤抖,却真实地存在着,如同承受了万钧重压后,再也无法完全控制的精疲力竭。
他凝视着自己的指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层万年不化的坚冰,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疲惫,如同潮水般从眼底深处翻涌上来,瞬间淹没了所有的威严与冷漠。
那是一种源自神魂深处的倦怠,远非仙力消耗所能比拟。
他猛地收回手,五指紧紧攥成拳,试图将那不受控制的颤抖强行压下。指节因用力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在死寂的秘殿中格外清晰。
然而,就在他攥紧拳头的刹那,鹿鼎突然有了反应。
悬浮的鹿鼎,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低沉而的颤鸣,整个鼎身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鼎壁上那些原本和谐流淌,暗蕴生机的图腾光芒,骤然变得紊乱,明灭不定。
尤其是象征着大地的厚重山脉刻痕,以及代表生机的草木鸟兽纹路,光芒竟瞬间黯淡下去。而与之相对的,鼎身另一侧,一些极其隐晦,深藏在复杂纹路之下,扭曲如同伤痕的暗沉刻痕,却猛地亮起一丝极其微弱,却令人心悸的幽暗血光。
那血光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但整个秘殿内那原本浩瀚,正大的镇压气息,却在这一瞬间,仿佛被强行撕裂了一道微不可察的口子。
一股极其隐晦,深沉如渊,带着无尽混乱与暴虐意味的负面气息,如同潜伏在深渊底部的毒/龙,猛地探出了一丝触角。
虽然立刻被鼎身更加强大的正大光芒压制下去,但那瞬间泄露出的气息,足以让任何感知敏锐者心胆俱寒。
就在这时,盘坐于蒲团之上的昊天帝尊,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砸在心口,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变得如同秘殿的玄玉一般惨白。
一缕刺目的鲜血,沿着冷硬的下颌线蜿蜒滑落,滴落在玄色的帝袍前襟上,迅速泅开一小深色的,不祥的印记。
他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血气,眼神凌厉如电,死死盯着那已经恢复平静,缓缓旋转的鹿鼎。方才鼎身那瞬间的紊乱和那道幽暗血光,清晰地倒映在他深沉的瞳孔中。
这并非第一次。
每一次动用鹿鼎之力,强行压制玄渊体内那源自魔神罗睺的恐怖本源魔气,这尊与他性命交修,承载着天界气运的山河社稷鼎,便会遭受一次源自本源的冲击与污染。
那魔气太过霸道,太过污秽,是这方天地最本源法则的逆反与对立。
鹿鼎虽为镇压气运的无上神器,强行压制这等逆天而生的存在,无异于以自身道基为熔炉,炼化世间至毒。
每一次镇压,都在鼎身那象征着万界生机的图腾深处,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细微却致命的裂痕。如同完美的玉璧上,被强行刻下的丑陋瑕疵。
而作为鹿鼎之主,鼎身受损,本源受污,他自身的仙元道基,亦遭受着同源的反噬与侵蚀。
那反噬之力,无形无质,却比世间锋利的刀剑更可怕,每一次都如同在他神魂与仙元最核心处,狠狠剜去一块。那溢出的鲜血,便是反噬最直接的证明。
只是这些伤痕,被他以无上修为强行压制,掩盖在看似无懈可击的威严之下。
他缓缓抬手,用拇指指腹抹去唇角的血迹。动作很慢,带着一种麻木的疲惫。指腹上沾染的血迹,在鼎身微光的映照下,折射/出妖异而沉重的光泽。
秘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有鹿鼎缓缓旋转时发出的,微不可闻的空间摩擦声,以及昊天帝尊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
他闭上眼,疲惫如同潮水,将他彻底吞没。那深沉的黑暗里,没有帝尊的威严,没有统御万界的无上荣光,只剩下一个被无法言说的秘密,无法逃避的责任,以及无穷无尽的反噬痛苦所禁锢的囚徒。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张脸。
那个在银河岸边,浣洗着星辰纱,回眸一笑时,眼底盛满了整个星河的温柔的——秋海棠。
她的笑容如此纯净,如同初绽的晨曦,瞬间照亮了他被天界权柄桎梏的冰冷心房。
那一刻的悸动,是他漫长神生中,为数不多,真实属于“昊天”而非“帝尊”的瞬间,也正因为这份悸动,才有了玄宸......
画面陡然切换。
是北坞天女得知他心有所属后,那双从炽/热爱恋瞬间化为刻骨怨毒的美丽眼眸。她的愤怒如同燎原之火,焚烧着理智,最终将她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的魔域深渊。
那场在众仙神眼前的掳劫,是她心甘情愿的。
那场他至今不愿深究,却心知肚明是何等不堪的交易,以及最终带回的,那个既是枷锁,又是罪证的孩子,玄渊。
还有,鹿鼎之下,那被强行压制,却终将破茧而出,属于魔神罗睺的血脉烙印!
昊天帝尊猛地睁开眼,深邃的眸底,疲惫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孤狼般的,被逼到绝境的冰冷与决绝。
他再次看向眼前缓缓旋转的鹿鼎,鼎身流淌的光芒,似乎比刚才更加黯淡了几分。
疏远是铠甲。
漠然是刀锋。
他以这铠甲隔绝玄渊,以这刀锋切割那本不该存在的父子之情。
每一次对玄渊的视而不见,每一次刻意的疏离与冷漠,都是在加固这层铠甲,磨砺这柄刀锋。
他亲手将幼子推入“不被喜爱”的冰冷孤岛,只为在那宿命的魔气彻底爆发,吞噬一切之前,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还有就是,没有了父子之情,在压制不住幼子的魔气时,可以毫不顾惜的大义灭亲,亲手杀了变成魔君的幼子!
这代价,是他的仙元道基,在鹿鼎的反噬下一次次崩裂。
这代价,是玄宸眼中日益加深的不解与失望。
这代价,是天后那焚心蚀骨的怨恨与绝望。
这代价,更是玄渊那双清澈眼眸里,日渐累积的茫然,委屈与冰冷。
昊天帝尊缓缓抬起手,这一次,稳稳地,带着一种凝固的力量,按在了冰凉的鹿鼎鼎身之上。
鼎身微光流转,唯有那低沉浑厚的鼎鸣,如同亘古的叹息,幽幽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