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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授人以柄留隐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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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望楼视线后,魏明寻到一处隐蔽的沟壑,将李半轻轻安置在地,自己则伏身贴地,凝神静听了足有半刻钟。直到确认远处并无脚步声、呼喝与火光,才稍缓紧绷的心弦。
他转头看向李半,见她眼神仍是一片空茫,双手死死攥着那柄匕首,指节泛白。溅上血迹的肌肤在月光下更显苍白,宛若冰玉染尘。“莫非先前种种真是我多心了?若这一切皆是做戏,那这苦肉计也未免太过真切。”他心念微动,佯作好奇伸手扯下她的面巾——只见她面容惨白如纸,覆面的布巾早已被冷汗浸得湿凉。
魏明试图取下她手中匕首,她却五指如铁箍般扣住刀柄,仿佛刀已生入骨血。他举指在她眼前轻晃,低唤:“仙女姐姐?”又轻拽其袖,她却如失魂木偶般全无反应。
“不妙。魏昭那头吉凶未卜,张府追兵随时会至,若她一直是这般模样,方才种种岂不徒劳?”他双手扣上李半肩头,正要轻摇,她却瞳孔骤缩,唇间逸出几不可闻的呜咽:“不要……不要……”身子亦向后瑟缩。
就在她微侧肩背时,一束偏斜的月光悄然滑过她肩头那片暗色痕迹——那原是未干的血,此刻在月下泛出如凝油般幽暗粘稠的光,不再刺目,却比任何鲜红都更令人心惊。
李半的呓语虽轻,在这死寂的夜里却惊得魏明心头一紧。他迅即以掌掩其唇,指竖唇前,贴近她耳畔低语:“仙女姐姐,危险。”想必是自己按肩的动作,又引她忆起石隙中那惊心一幕。
他挨近细察,果见她背衫也浸透同样幽暗的血色,显是旧伤在石隙剐蹭中再度迸裂。“绝不可令血滴落留下痕迹。”他心下一凛,撕下内衫一截布条,就着月光为她按压伤处。
“须得尽快赶至张震朗备车之处,与魏昭会合。”他再度背起李半,朝着约定那片槐荫的方向,无声融进更深的夜色里。
当魏明在幽暗的夜色中终于辨出那片槐荫的轮廓时,也隐约看到了静候在阴影中的马车与魏昭的坐骑。
“怎么不见人影?”
看来是他先到了。这也合理——后园至厨房墙窦需穿堂过院,其间暗哨密布,较之假山径险峻何止数倍。想到这里,魏明心头不禁一沉:“不知他们此刻是否安好,假山石边击倒那人,又是否已惊动了巡守?”
他眉头紧锁,虽已近在咫尺,却不敢贸然带李半登上马车等候。倘若魏昭他们侥幸脱身,身后却尾随着张府的眼线,此时现身车马处,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扶着李半,在离马车约二十步的一处深草洼中伏下身来,屏息凝神,不放过风中任何一丝异动。
忽然,他感到怀中人开始细微地颤抖。李半牙关轻击,发出细碎的“咯咯”声。“失血导致体寒,加之惊惧交迫,血脉凝滞,才会冷得这般厉害。”他心下了然,遂将她往怀里拢紧几分,以身躯为她遮挡夜寒,右臂稳稳环住她肩背。
“真是可笑……我这般冰凉的身子,又能给她几分暖意?”他暗自苦笑。遂以掌心贴住她命门穴缓缓渡气。约莫半炷香后,但觉她颤抖渐止,鼻息稍匀。
魏明伏在草丛中凝神细观,但见槐荫下两道人影倏忽闪过。待其中一人跃上车辕打出三长两短的手势,他方搀起李半缓步而出。
"李姑娘这是?"魏昭疾步迎上,指尖已搭上李半腕脉。魏明立即扯住兄长衣袖,童声稚气地嚷道:"有坏人抓仙女姐姐!明儿使劲拉她出来!"
"恶犬比歹人更凶!"李文抚着臂上抓痕苦笑,"方才潜入厨院,两条黄犬险些坏了我等大事。幸得魏昭机敏,学猫叫瞒过守夜人,又用张震朗备下的迷药肉丸制住恶犬。待那两只畜生安静了,我们才寻到墙窦。”
魏昭检视着李半肩背的伤势,眉间愈蹙愈深:"墙窦木栅被人加固过,费了些周折。"他边说边与魏明协力将李半搀上马车。当目光掠过车内时,二人皆是一怔——原先被撕裂的帘幔已焕然一新,暗格中更整整齐齐码着数个包袱。魏昭指尖拂过新换的青布车帘,低声道:“张震朗此番布局,竟比预想的更为周密。”
“接下来作何打算?”李文问道。魏昭沉吟:“当务之急,须觅得避身之所。既已惊动张府,彼等察觉我等遁走不过顷刻之间。若循车辙追来,行踪必露,须择其忌惮之处方为上策。”
“忌惮之处?”李文略加思索,击掌道,“悬棺崖!悬棺崖素有鬼祟传闻,时疫亡者多葬于此。张元春素来信巫畏疫,必不敢深追。” 他轻叩车板,"由此取道芝麻岭,虽山径险峻,恰成通途。"
魏昭颔首:“师兄所言极是。”当即扬鞭策马,一行人趁着夜色,朝悬棺崖疾行而去。
张府别院内院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扰。部曲帅刘庆拖拽着一名刚被解穴唤醒的暗哨,肃立于院中。他朝内院门房微一颔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有急变,须即刻面禀大家。非十万火急,不敢夜惊。”
内院仆役不敢怠慢,立即唤醒张元春与张猛房中的侍寝婢女。消息传入内室,正酣眠的张元春骤然睁眼,心头一沉,旋即强自镇定。他在仆役服侍下迅速披上常服,头发简单一束,便疾步而出。
另一厢,张猛惊坐而起,仅着中衣就要往外冲,却被房内老成的嬷嬷稳稳拦住。老人手脚利落地为他披上外袍,系好衣带,低声劝道:“少主勿急,衣冠齐整方不失体统。”
张元春已端坐书房主位,烛火通明映照着他毫无睡意的面容。张猛紧随其后,恭敬立于父亲身侧稍后之处。刘庆带着那名暗哨入内,那暗哨以衣裹手,血色已从布料中隐隐渗出。
“讲。”张元春目光如炬,直射向刘庆。
刘庆声音微颤:“大家,少主。丑时三刻,仆循例巡视至假山石处,不见暗哨踪迹,心觉有异,遂仔细搜寻。终在通往墙窦的缝隙中发现他倒卧在地,穴道被制,已然昏厥。右手受刃伤,创口不深。”
张猛急问:“究竟发生何事?”张元春淡淡瞥他一眼,张猛立即噤声后退半步。
那暗哨面色惨白,声若游丝:“仆…仆在假山暗处值守,忽见人影闪动。因今夜部曲帅早有严令,仆便悄声上前查探。不料那人影倏忽消失,夜色深沉,仆不敢确定是否眼误,又屏息观察良久…忽想起墙窦方向,急忙赶去。果然在缝隙中闻得一人喘息声,气息微弱似有伤在身。仆恐其逃脱,未敢声张,只伸手扣住其肩——谁知竟遭反手一刀!更不料对方尚有接应,只见暗器破空而来,便再无知觉…”
“定是那女子!”张猛恨声道,“她日间负伤,刺下的力道才如此软弱。”
张元春召来心腹老仆,声线沉静如古井:"去客院例行巡夜,只说查验灯烛门户。"他略作停顿,眼底锐光一闪,声音压得更低:“须得亲见本人,看清形貌,速来回报。”
仆役躬身:“老奴明白。”悄然退去。
“父亲还查验什么?人定然早已逃了!除了他们还能有谁?”张猛怒火中烧,几难自抑。
张元春指节轻叩桌面,默然片刻,唇角竟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朝侍立的刘庆摆了摆手,刘庆会意,立即带着暗哨躬身退出。
书房中只剩父子二人。
“阿爷怎还笑得出来?”张猛焦躁地在房中踱步,右拳重重击在左掌上,“我们已惊动里正,明日人来了,却要如何交代?”
原来早在魏昭等人从前厅移步东厢房疗伤时,张元春父子便已定下计策——要借这群道人与那受伤女子,在润州刺史身上做一篇大文章。昔年他们能用'谋逆'罪名构陷家兄,他为何不能依样画瓢,扳倒这个处处与自己作对的刺史?
里正此前举家逃难,一直与张元春暗通款曲,如今时疫中犯下过失,正惶惶不可终日。张元春此举,恰可送他一份顺水人情。父子二人一边派人密告里正;一边又寻来擅仿笔迹的匠人,专事伪作书信——里正王胥畏罪潜逃,正可作证道士们借时疫煽动乡民。田间百众皆见那道人所持私信——虽未见全文,'愚弟道济'四字已够做文章。圣主近年最忌朝臣结交方外!一旦将这顶帽子稳稳扣在朱持头上,便是铁案难翻。
更妙的是,此事还可替他牵线更多权要——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这正是张元春对张猛所说的“通天之梯”。
而今夜这几个道士携女伴竟悄然遁去,初闻时张元春不免心惊:几人能如此不着痕迹地离了别院,足见其智计武功皆非寻常。那女子身负有伤、又曾落水,本应是累赘;那痴傻幼弟更是形同虚设;李道长席间酩酊大醉——四人中三人皆似无力自行脱身。他们初来乍到,怎会知晓假山石后有墙窦?寻常道士怎懂得高门府苑的构造玄机?
除非……他们中本有深谙宅邸规制之人。可即便出身世家,初至陌生之地,又怎能如履平地、无声无息?
除非——他们对这院中一砖一瓦,早已了如指掌。
张元春唇角的纹路如刀刻般深了几分,眼底却凝着冰霜般的笑意。他对着张猛沉吟道:"痴儿,里正那边何须忧心?"指尖蘸茶在案上勾勒,"他们既露行藏,反倒坐实了刺史书信之疑。明日只需将这道伤痕呈报县衙..."
他执起案头凉透的建盏轻啜,“且道观根基尚在村中,彼等岂会弃之不顾?此番遁走,反予我等布局之机。”指节在《战国策》竹简上轻叩,“猛儿当知,善弈者谋势不谋子。”
张猛听父亲这般说,心下稍安,却仍有一股无名火在胸中翻涌——今夜种种布置竟似全落入了他人算计,这般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滋味,实在难以下咽。“真想寻个人来出出这口恶气!”他攥得拳骨发白。
张元春指间玉韘轻叩案几,烛影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摇曳:"猛儿可知春蚕食叶?欲成锦缎,须待三眠三起。"他顿了顿"这局棋刚落三子,何须计较一卒得失?"
正说话间,先前派出的老仆轻叩房门:“大家,老奴回来了。”
“进。”张元春声调平稳。
老仆悄步而入,掩紧门扉,垂首禀道:“东厢房内……空无一人,床褥齐整,灯烛俱灭。”
张元春听罢,面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哂,宛若寒刃出鞘时那一瞬的流光,旋即又沉入深潭般的静寂。他阖眼深吸,胸腔微微起伏,待再睁眼时,眸中已凝起一片沉黑的决意,那色泽比窗外漫涨的夜色更为浓重。
“好……好得很。”他语声不高,却似冰棱坠地,将书房内最后一点残存的暖意击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