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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事急从权不拘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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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魏明,你……只管处理便是……”山洞里忽然响起李半微弱的声音。
“李姑娘,你醒了?”魏昭立即上前,语气中带着关切。
“魏大哥,我没事……不必担心。”李半断断续续地说着。原来她虽昏沉,却并未完全失去意识,三人的对话她早已听去大半。这般危急关头,哪还顾得上什么礼教约束?难道要为了这些虚礼,把性命丢在这个全然陌生的时空?爷爷和李文还等着她回去,王半仙还期盼她能解开彼此命运的纠葛——她说什么也不能折在这里。
三人见李半如此豁达,既惊讶又暗自赞叹。李文与魏昭当即转身面向洞口,火光将二人的背影映得坚定。
李半本想自己转向岩壁解开衣衫,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指尖冰凉,微微发颤。
“魏明……”她的声音幽幽传来。
魏明俯身贴近,想要听清她的话语。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待听清她的请求后,少年整张脸顿时烧得滚烫。
静默在洞中蔓延了许久。终于,他用那副惯常的童稚声调开口:“明儿……明儿给仙女姐姐脱衣服啦——”
语气故作欢快,仿佛全然不懂其中含义。可当他的指尖触到她颈侧湿冷的衣襟,准备为她褪去那件被血与汗浸透的衣衫时,双手却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轰隆——!”
一声撼动山岳的巨雷骤然炸响,仿佛天神擂动了战鼓。紧接着,亿万雨矢自墨黑的天穹倾泻而下。起初还能听见硕大雨点“啪、啪、啪”砸在岩石上的脆响,如急促的鼓点。但不过瞬息,这鼓点便连成震耳欲聋的“哗——”声,吞没了整座山崖。洞口藤蔓被激流撕扯得疯狂摇曳,近处树木在风雨中痛苦弯腰,枝叶零落。
李半察觉到魏明的迟疑,轻声宽慰:“明儿最乖了,别怕,轻轻帮姐姐处理一下就好。”
魏明闻言,双手用力将夜行衣领口向两侧分开,稍一使劲,将中衣与外衫一并褪下。火光摇曳间,他起初侧头不敢直视,只从衣物包裹中找出一件男子中衣,自衣摆撕下一条布巾。
当他终于转头看向李半的背脊时,所见并非想象中冰肌玉骨——整个背部是一片暗红与紫黑交织的、巨大而肿胀的基底,显是被张猛纵马拖行所致。在这片猩红之上,几道皮开肉绽的裂痕如沟壑纵横,应是假山石缝割伤。伤口与伤口之间,还零星散布着一些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深褐色药痂,血水、组织液与冷汗不断从创面渗出,交织成一片触目惊心。
魏明不禁动容:她竟能忍痛至此,一路未曾哭喊,这岂是寻常女子所能承受?
他握着布条,极轻极缓地拭过创面。随着他的动作,李半肩胛微微颤动,细碎绒毛在火光中泛着微光。
“仙女姐姐很疼么?明儿再轻些。”他竟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
李半齿间逸出一丝气音,强作轻松:“不疼……你下手这么轻,怎会疼呢?”
这话反让魏明心头更添酸楚。他加速清理完创面,迅速撒上金疮药。忽想起魏昭所言“若她未醒需更衣”,此刻她虽清醒却气力全无,这身血污的衣物断不能再穿。
他取来一件男子外袍为她披上,又扶她向火堆挪近些,让暖意烘烤背伤。李半头颅渐渐歪向一侧,眼看就要倾倒——魏明迅疾侧身相靠,让她额头抵在自己肩头。
外袍前襟尚未掩合,他无意间瞥见一抹莹白,顿时耳根烧透,慌忙扯紧袍襟将春光严实掩住。洞外暴雨如注,洞内只余他骤然停滞的呼吸,与指尖尚未散去的微颤。
“我说魏明,好了没?”李文有些焦急地问道。
“好……好了。”魏明用稚气的声音回道。李文与魏昭这才转过身来,凑近火堆烘烤前襟。几人这一夜皆是汗透衣背,此刻山间暴雨如注,寒气漫进洞中,唯有借这微弱火光驱散几分湿冷。
“大师兄,你先将湿衣换下吧。”魏昭温声道。
“也好。”李文点头,去包裹中翻找衣物。指尖刚触到衣料,便是一怔:“这般好的料子,张震朗倒真舍得。”
“应是他的新制衣裳,尚未上过身。”魏昭沉吟。
“他的尺寸……我穿怕是不合。”李文语气讪讪。
“我们随身衣物有限,须留待淄县行事时再用。他这衣衫虽显眼,眼下却只得将就。”魏昭提醒。
李文只得取出一套换上。这一身锦缎虽华贵,穿在他身上却处处透着不合时宜的局促。
那件靛蓝团花纹的圆领绫袍,料子滑润、色泽鲜亮,却是照着张震朗挺拔身形裁制。肩线松松垮下,袖口直盖过手背,只露几根指头;抬手欲正幞头时,宽袖便在空中荡起一片空落落的涟漪。革带本为束出少年英姿,此刻却因他腰身清瘦,不得不收到最末一扣,长长的带尾直垂到膝弯。袍身后摆堆在脚踝,前襟又因过于宽大而灌风,偶尔贴上身时,方隐约勾勒出清癯骨架。李文穿上这身贵重衣衫非但未添半分贵气,反似少年偷穿了长辈衣冠,将乱世中被迫借衣的窘迫,映照得淋漓尽致。魏明此刻正陪李半面壁而坐,未曾得见;魏昭素来沉稳,只默然不语。唯李文自己浑身不自在,连指尖都拘谨地蜷在过长的袖中。
李文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严肃:“魏昭,魏明,你们也速将湿衣换下。雨势一停,我们须立即动身。”他目光中透出少有的谨慎。
魏昭依言取过一套衣物。那身青碧色联珠纹圆领袍本是洛阳时兴的式样,此刻却紧紧缚在他身上。宽阔的肩背与胸膛将衣料撑出细密的横向褶皱,每当抬臂,腋下便传来细微的丝帛摩擦声。腰间鞶带深深嵌入,清晰勾勒出健硕的身形轮廓,稍一动作,背脊线条便在紧绷的布料下显露无遗。
李文见状失笑:“我这身宽大得能装下两人,你这身却紧得要裂开似的。”魏昭沉稳一笑:“此刻能得干爽衣物已是幸事。”
“魏明,你还不换?”李文转向始终静坐的魏明。此刻李半正倚在他肩头,他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更遑论更换衣物——况且李半披着的正是他要换的外袍。
“明儿等仙女姐姐一起。”魏明故作天真地答道。李文闻言又笑:“方才还羞得满脸通红,现在倒要等你仙女姐姐一起换?魏明啊魏明,你这心思变得比天还快。”魏明耳根灼热,垂首不再言语。
洞外,震耳欲聋的暴雨不知何时已褪去蛮横,坍缩成绵密倦怠的淅沥。最终只剩下岩顶藤蔓上的残雨,一滴、两滴,清脆地砸落石洼。带着泥土与草木清甜的凉风悄然入洞,轻拂过众人面庞,将最后一丝闷热也带往了渐明的晨光里。
此刻李半的呼吸已归于均匀平缓,先前那抹不正常的灼热也悄然褪去。
李文起身探手向洞外一试:“雨停了。”魏昭微微颔首。“魏明,快唤醒李姑娘,你们速速更衣,此地不可久留。”李文催促道。
魏明半边身子早已被李半压得发麻,闻声微一侧脸,下颌便触到她额前细软的碎发。一股热流莫名涌上心头,他轻声唤道:“仙女姐姐……”
李半睡得正沉,毫无反应。魏明只得轻推她的手臂,她才悠悠转醒。周身沉乏无力,她费力睁眼,半晌才发觉自己竟一直枕在魏明肩头。
“真对不住,累着你了。”她歉然一笑,却牵动了伤口。
魏明急忙别过脸去,耳根仍泛着红:“没、没什么的,仙女姐姐。”李半见他这般情态,恍如见到瑾儿家的种子,心底泛起一丝柔软的怜爱。
“李姑娘,形势未稳,请与明儿尽快更衣,我等在洞外等候。”魏昭说罢便与李文先行走出。
李半闻言彻底清醒,意识到危机未除。她试图站起,不料双腿早已麻木,刚起身便是一个趔趄。魏明急忙扶住,这一晃荡,披在她身上的外袍倏然滑落至他臂弯——
她身上仅剩一件菱形裹肚,腰间的系带早在处理伤口时便被解开。此刻那片单薄的布料随着她倾斜的身子摇摇欲坠。魏明一眼瞥见她胸前悬挂的石坠,慌忙移开视线,迅速将外袍重新为她拢好。
李半初时窘迫,但魏明迅捷而轻柔的动作让她蓦然想起今夜他带自己脱险的种种——那时的他,全然不似个痴儿。
“他究竟是谁?”这个念头一闪,她反倒忽略了方才的尴尬,只凝神审视着魏明的面容,目光里带着探究与思忖。
魏明本就面红耳赤,被她这般注视,心跳几乎停滞:“仙、仙女姐姐……”
李半却冷静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一个心智不全的人,怎会因这般意外羞赧至此?
魏明察觉她的疑色,急忙道:“仙女姐姐快换衣裳,大师兄他们还等着……”说着转身取出包裹里最后一套男装,将余下的递给她。
李半虽心存疑虑,仍接过衣物。待展开时却不禁蹙眉——这,这什么衣服,这个张震朗难道只有这样的衣物么?
然而眼下别无选择,总不能再穿上那身血污的夜行衣。她只得勉强换上。
此时魏明已面朝洞口换好衣衫,只差外袍。听得李半轻唤:“魏明,我换好了。”他转身接衣,却瞬间怔在原地——
她最外层罩着一件金银线绣缠枝卷草纹的茜红色薄纱半臂,蝉翼般的轻纱下,雪白的臂膀与锁骨若隐若现。这层纱幔非为遮掩,倒像是光与影的游戏。
半臂之下才是精髓:一件郁金香根染就的鹅黄色袔子紧密贴合着身躯,无肩带的设计以提花锦制成,完美地托起她丰腴的胸线。边缘绣着联珠对鸟纹,华美不俗。
最大胆的描绘自腰际开始——下身并非长裙,而是一条石榴红轻罗裈裤,宽松裤管在行动间飘拂,修长腿线在流动的红色中若隐若现。
这身装束在“藏与露”间取得微妙平衡。魏明看得呆了,竟忘了动作。
李半见他这般情状,不由轻叹。想起张氏父子初见张震朗所备第一套衣裳时的神情,她下意识用手遮掩前襟,暗恼:“这张震朗,究竟是何种癖好!”
她将外袍塞进魏明手中,他方如梦初醒。
待魏明穿戴整齐,那身墨绿色暗云纹圆领绫袍竟似为他量身定制——肩线精准落在肩峰,腰身收得恰到好处。青玉鞶带松松一系,便勾勒出清癯腰线。衣料垂坠顺滑,在他腰间形成几道利落褶皱,更显身姿如修竹。当他转身时,袍裾流畅荡开,长度及靴,分毫不差。他不必言语,只静立于此,便成了“朗艳独绝,世无其二”最恰如其分的注脚。
李半望着这样的魏明,只觉陌生又恍然。
二人相继走出山洞。魏昭与李文正在十步外等候,一见他们这身装束,皆露讶色。
“我的天……”李文瞠目结舌,半晌才道,“我还当是哪儿来的天人降世呢!”
魏明与李半面上皆是一热。
“师兄莫要说笑,”魏昭沉稳开口,目光却亦在魏明身上停留一瞬,“趁天色未明,速速启程为宜,以免另生枝节。”
四人不再多言,悄然向藏匿车马处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