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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夜曲与棱镜(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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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退潮后的宁静里,悦悦蜷在黎茗怀中,呼吸均匀,几乎要沉入睡眠。黎茗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他一缕散落的发丝,目光却失焦地落在窗外遥远的城市光晕上。那份在简报会和与悦悦亲密时被短暂压下的烦躁,如同水底的暗礁,再次浮上心头。
时雨的出现,江敛反常的“监管”,尤其是江敛动用“冥府”级权限调查时雨背景的行为……像一颗投入她看似平静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深。
她的指尖微微收紧,引得睡意朦胧的悦悦发出一声不满的呓语。
“冥府”……
那个词像一枚冰冷的针,刺破了她精心构筑多年的防御工事,直抵那个她以为早已被彻底埋葬的、肮脏不堪的过去。
很多年前,在镜城边缘的某个破败角落。
她还不叫黎茗,只有一个被遗弃的编号。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像阴沟里的老鼠,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克死父母的天煞孤星”、“带来不幸的糟粕”——这些标签如同跗骨之蛆,伴随着她整个灰暗的童年。饥饿是常态,寒冷是伴侣,欺辱是日常。
那天,她因为抢了其他流浪儿半块发霉的面包,被堵在肮脏的巷子里拳打脚踢。雨水混合着泥泞和额角渗出的血,模糊了她的视线。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的时候,一个身影怯生生地靠近。
那是一个同样瘦小,却穿着虽旧但干净衣服的男孩。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看起来松软香甜的白面包。他的眼睛很大,清澈得不像属于这个污秽之地。
在那些施暴者嘲弄的目光中(他们似乎认识这个男孩,并带着一种轻蔑的不屑),男孩颤抖着,却坚定地将那块面包塞进了她污浊的手里。
“给……给你吃。”他的声音细弱,却像一道光,劈开了她世界的黑暗。
她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像野兽一样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那块面包,那是她记忆中第一次尝到“甜”的味道。而那个男孩的身影,和他那双清澈的眼睛,成了她冰冷绝望中唯一的一点暖色。
然而,命运弄人…
几年后,凭借惊人的意志和不算太差的运气,她抓住了镜城底层教育系统的一个机会,拼命挣扎,改头换面,以“黎茗”这个新名字,一步步向上爬。她摒弃了所有与过去相关的软弱和不堪,变得冷酷、强悍,信奉规则和力量。
然后,她在新的中学里,遇到了他。
那个曾经给她面包的男孩。他长大了,依旧清秀,却因为阴柔的气质和与众不同的行为(他那时已经开始表现出对女性衣物的偏好),成了新的被霸凌对象。
而黎茗,为了彻底与过去划清界限,为了证明自己已经脱胎换骨,成了霸凌者中最凶狠的一个。她带头嘲笑他,给他取侮辱性的外号,将他的课本扔进水池,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他那“不正常”的倾向。
她看不起他的软弱,看不起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怪异”。她将内心深处对过去那个弱小自己的憎恶,全部投射到了他的身上。每一次欺负他,都像是在对过去那个在泥泞中挣扎的自己进行一场残忍的切割和献祭。
她以为这样就能彻底洗净自己…
直到那次,她将他堵在废弃的器材室,逼到角落。看着他苍白的脸,含泪却依旧固执的眼睛,一种陌生的、剧烈的心悸攫住了她。不是厌恶,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混杂着痛苦、怜惜和强烈吸引力的复杂情感,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
她鬼使神差地吻了他…
那是暴虐的,充满掠夺意味的吻,也是她对自己混乱内心的粗暴确认。
从那一刻起,一切都失控了。刽子手,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的受害者。
而更讽刺的是,在一次偶然中,她发现了悦悦珍藏的一条早已褪色的淡紫色丝巾——那是当年包着那块面包的油纸里,一起塞给她的。他当时小声说:“这个……颜色很好看。”
真相如同最残酷的刑罚,在她面前轰然揭露:
她的救赎,正是她如今肆意伤害的人…
她最深重的罪孽,全部施加于她唯一的恩人之上…
巨大的恐慌和自我厌恶几乎将她撕裂。她无法面对悦悦,更无法面对那个丑陋的自己。恰在此时,她凭借卓越的能力进入了记忆公证处,接触到了最高权限。
一个疯狂而自私的念头产生了…
她利用一次尚未完全公开的、“冥府”级加密技术的早期测试机会,冒险找到了悦悦,以“帮助他摆脱痛苦”为名(半是欺骗半是强迫),将他那段被自己霸凌的、最为黑暗的记忆,连同她自己就是那个给予他面包的女孩的真相,一同封存、加密、深埋。
她为自己打造了一个看似干净的现在,也为悦悦制造了一个没有那段极端痛苦记忆的过去。然后,她将他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用近乎偏执的掌控和宠爱,来弥补内心无法消弭的愧疚和爱意。
她以为,只要“冥府”的封印存在,那段过去就永远不会被揭开。悦悦会永远是她身边这个依赖她、爱慕她的、纯净的悦悦。而她,也可以继续扮演那个强大、冷酷、无所不能的黎茗。
可现在,江敛动用了“冥府”权限。
虽然目标是时雨,但这行为本身,就像有人拿着钥匙,在她那扇自以为绝对安全的地下室门外徘徊。她不知道江敛看到了多少,会不会顺藤摸瓜,触碰到她当年违规操作留下的蛛丝马迹……
如果悦悦想起来了……
如果他记起她曾经是如何残忍地对待他……
如果他发现,他如今深爱并依赖的人,正是他所有痛苦的根源……
黎茗猛地收紧了手臂,将熟睡中的悦悦更深地拥入怀中,仿佛这样就能阻止任何可能将他夺走的力量。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带着一种久违的、名为恐惧的情绪…
她低下头,将脸埋进悦悦带着清香的发丝间,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紧紧抓住浮木。
她不能失去他…
无论如何,都不能…
夜色深沉,镜城的霓虹依旧在窗外冷漠地闪烁。黎茗紧紧抱着怀中的爱人,眼中却再无睡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源于自身罪孽的恐慌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