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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病假与谎言 ...


  •   周五早上,棠小鱼是被自己的心跳声吵醒的…

      不是比喻,是真的——他躺在宿舍床上,闭着眼,能清晰地听见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敲,像有只急躁的拳头在捶打肋骨。头倒是不疼了,但那种紧绷感还在,仿佛脑子外面套了个小一号的头盔,勒得慌。

      他摸过终端看时间:六点四十。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典型的镜城清晨,干净、冷淡、一丝不苟。

      今天有记忆实践课,要交“最想忘记的记忆”重构作业。棠小鱼的作业还没做完。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做。

      不是技术上不会,是……他不知道该选哪段记忆。

      养父母吵架的夜晚?那是常事,算不上“最想忘记”。备案时被提取的那个虚假的做蛋糕下午?那本来就是假的,谈何忘记。还是更早的、已经模糊的片段——四岁前的,关于亲生父母的,那些被养父母含糊带过的记忆?

      他坐起来,眼前黑了一下。低血糖的眩晕感袭来,他赶紧从床头摸出一块糖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但胃里还是空得发慌。

      终端震动了一下。是衡裕的消息:

      “早。头痛记录写了吗?”

      棠小鱼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回复:“写了。今天还好。”

      “真话?”

      “……一点点。”

      那边很快回过来:“今天有课吗?”

      “上午两节,下午实践课。”

      “几点下课?”

      “下午四点。”

      “下课后别走,我来找你。”

      棠小鱼想问他有什么事,但手指悬在屏幕上,最后还是只回了个“好”字。

      他下床洗漱,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他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让脸色看起来红润一点,效果甚微。

      上午的课是记忆理论进阶。老师讲《准则》中关于“记忆碎片整合”的内容,声音平稳得像在念说明书。棠小鱼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但脑子里像灌了铅,沉甸甸的。

      同桌的女生碰了碰他的胳膊,小声说:“你没事吧?一直在出冷汗。”

      棠小鱼摸了摸额头,确实一层薄汗,黏糊糊的。

      “没事……”他说,“可能有点闷。”

      “要不要去医务室?”

      “不用。”

      课间休息时,棠小鱼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透气。窗外是KCM的中心广场,喷泉正在表演,水柱随着音乐起伏,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一切都那么标准,那么完美。

      他忽然想起悦悦老师的话:“在镜城,真实有时候是奢侈品,甚至……是危险品。”

      口袋里的终端又震了一下。这次是时雨的消息:

      “晚上有事,不回来。记得锁门。”

      很简短,像往常一样。棠小鱼盯着那句话,想起抽屉里那个银色盒子,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不安。

      他回到教室时,手机又震了——这次是陌生号码。

      “棠小鱼同学,这里是KCM教务处。请于今天下午两点到教务处303室,有关你的备案记录需要补充说明。”

      备案记录?补充说明?

      棠小鱼的心跳漏了一拍。

      下午一点五十,棠小鱼站在教务处303室门口。

      门是开着的,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教务处的老师,他见过几次,姓陈,总是一脸严肃。另一个……

      是江敛…

      记忆公证处的首席公证官今天没穿制服,而是穿了件深灰色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他正低头看一份文件,侧脸在办公室的日光灯下显得格外冷峻。

      “报告。”棠小鱼敲了敲门。

      陈老师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进来,坐。”

      棠小鱼走进去,在江敛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椅子是硬塑料的,冰凉。

      “棠小鱼同学,”陈老师开口,“这位是记忆公证处的江敛首席。他有一些关于你备案记录的问题,需要和你核实。”

      江敛放下文件,抬眼看他。那双眼睛很平静,但棠小鱼能感觉到那种审视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从他脸上划过。

      “不用紧张。”江敛的声音比想象中温和,“只是例行询问。最近几个月,镜城有几例备案后出现持续不适的案例,公证书在跟进调查。你的档案也在其中。”

      棠小鱼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

      “你备案后,头痛症状持续了多久?”江敛问。

      “大概……两周。”

      “频率呢?”

      “几乎每天都会疼一会儿,但时间不长。”

      “程度?”

      “……中等吧。能忍受。”

      江敛在电子记录板上写着什么。他的手指很长,敲击键盘的动作很轻,但每一下都让棠小鱼的心跳加速。

      “备案时提取的记忆内容,”江敛继续问,“是你自愿提交的吗?”

      “是的。”

      “有没有人强迫你提交特定内容?或者暗示你应该提交什么?”

      “……没有。”

      “备案员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比如关于记忆筛选的标准,或者……”

      “没有。”棠小鱼打断他,声音有点急,“就是标准流程,她让我想一些温暖的记忆,我就说了。”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陈老师看了看江敛,江敛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你的脑波检测报告显示,颞叶区域异常活跃。”江敛调出一份图表,“这在备案案例中很少见。通常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天生的神经特质,二是……记忆内容本身具有高强度情感负荷。”

      他顿了顿,看向棠小鱼:“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棠小鱼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我换个问法。”江敛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你备案时提交的那些‘温暖记忆’,真的让你感到温暖吗?”

      这个问题太直接了,直接得像一把刀,剖开了棠小鱼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的表层。

      他的喉咙发紧。

      “当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当然温暖。”

      江敛看了他很久,久到棠小鱼以为自己的谎言已经被彻底看穿。但最后,江敛只是点点头,在记录板上又写了些什么。

      “今天的询问就到这里。”他说,“如果头痛症状持续或加重,建议去第七医院做详细检查。公证书可以出具转诊单。”

      “谢谢……”棠小鱼站起来,腿有点软。

      “对了,”江敛忽然说,“你认识时雨吧?他是你室友。”

      棠小鱼的心跳停了一拍。

      “……认识。”

      “他是个很特别的学生。”江敛也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袖口,“如果你从他那里听到什么……关于记忆、关于过去的特别言论,可以随时告诉我。”

      这不是建议,是要求。

      棠小鱼僵硬地点头,转身走出办公室。关上门的那一刻,他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日光灯发出轻微的嗡鸣。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在微微颤抖。

      下午的记忆实践课,棠小鱼迟到了。

      他几乎是踩着上课铃冲进教室的,头发有点乱,额头上还有汗。悦悦老师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示意他赶紧坐下。

      “今天我们要实操记忆重构。”悦悦老师站在讲台前,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上周布置的作业,大家都准备好了吧?现在,两人一组,互相审查对方的作品,给出修改建议。”

      教室里响起一阵骚动,学生们开始找搭档。棠小鱼坐在位置上没动,脑子里还回响着江敛的话:“如果从他那里听到什么特别言论,可以随时告诉我。”

      “小鱼?”

      他抬起头,是同班的林薇,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成绩中等,性格温和。

      “我们一组吧?”林薇小声说,“我找不到人了。”

      棠小鱼点点头。

      两人坐到操作台前,林薇先调出了自己的作业。那是一段关于小学时丢失宠物的记忆,原片段里她哭得很伤心,但重构后,她加入了“宠物去了更好的地方”“学会了珍惜”这样的积极解读。

      “我觉得……有点假。”林薇不好意思地说,“但悦悦老师说,重构不是要否认痛苦,而是要找到与痛苦和解的方式。”

      棠小鱼看着那段修改后的记忆,画面明亮,配乐轻快,旁白声音柔和。确实很“准则”,但也确实……少了点什么。

      “该你了。”林薇说。

      棠小鱼深吸一口气,调出了自己的作业。

      他选的是养父母第一次带他去游乐园的记忆。真实的版本是:那天人很多,他走丢了,在陌生的环境里哭了半个小时,最后是工作人员用广播找到的。养父母找到他时,没有拥抱,只是皱着眉说“下次别乱跑”。

      但他重构的版本是:那天阳光很好,养父母牵着他的手,玩了旋转木马和碰碰车,买了棉花糖,三个人在夕阳下回家。

      “你改了好多……”林薇看着对比画面,“几乎全改了。”

      “嗯。”棠小鱼盯着屏幕,“因为原来的……太不符合‘快乐记忆’的标准了。”

      “可是,”林薇犹豫着说,“你这样改,不就等于……创造了一段新记忆吗?那原来的你,不就白疼了?”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棠小鱼的心里。

      他忽然想起周老师的话:“那叫谋杀记忆的凶器。”

      “我……”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时间到。”悦悦老师拍拍手,“现在,每组选一个作品上台展示,大家一起来分析。”

      林薇举起了手:“老师,我们用棠小鱼的作业吧。”

      悦悦老师点点头:“好,棠小鱼,调出你的作品。”

      棠小鱼僵硬地操作设备,把重构后的记忆投影到大屏幕上。游乐园的画面出现,阳光,笑脸,棉花糖——标准的甜蜜模板。

      “大家看看,”悦悦老师说,“这份作业在技术上完成得很好,画面渲染、情感递进、积极元素植入,都做得很到位。但是……”

      他顿了顿,看向棠小鱼:“我想问作者:你在重构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全班的视线都集中过来。

      棠小鱼感觉喉咙发干。

      “就……按照标准做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没有别的感觉吗?比如……愧疚?或者不甘心?”

      教室里安静得可怕。

      “为什么要愧疚?”棠小鱼反问,声音有点抖,“《准则》不是说,我们可以修改让自己痛苦的记忆吗?”

      “可以修改,但不等同于抹杀。”悦悦老师走到他面前,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痛苦本身没有错,错的是我们对待痛苦的方式。如果你因为一段记忆不符合‘甜蜜标准’,就把它彻底重写成另一个样子,那不等于在说——原来的你不值得被记住吗?”

      棠小鱼的眼前模糊了。

      不是因为想哭,是头痛又开始了。这次来得又急又猛,像有根烧红的铁丝从太阳穴一直刺到后脑。他捂住头,身体晃了一下。

      “棠小鱼?”悦悦老师伸手扶住他。

      “我……”棠小鱼想说话,但声音卡在喉咙里。视野开始旋转,教室里的灯光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

      “送医务室!”他听见悦悦老师的声音,像是隔着水传来。

      有人扶起他,架着他的胳膊往外走。走廊的灯光刺眼,脚步声杂乱,但他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到头痛像潮水一样,一阵比一阵猛烈。

      再次恢复意识时,棠小鱼闻到消毒水的味道。

      他睁开眼,看见白色的天花板,和正在滴液的输液瓶。手臂上插着针,冰凉的液体正缓缓流进血管。

      “醒了?”

      棠小鱼转过头,看见衡裕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本病历。

      “你怎么……”

      “悦悦老师通知我的。”衡裕放下病历,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在发烧。医务室给你做了紧急处理,但建议转去第七医院做详细检查。”

      棠小鱼想坐起来,但浑身发软。

      “别动。”衡裕按住他,“你刚才在教室晕倒了,脑波监测显示异常放电。我姐说,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头痛了。”

      “我……”

      “江敛今天找过你,对吧?”衡裕忽然问。

      棠小鱼愣住。

      “教务处那边有我姐的朋友,她听说了。”衡裕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神很沉,“他问了什么?”

      棠小鱼把下午的询问简单说了一遍。说到江敛最后关于时雨的问题时,衡裕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在怀疑时雨。”衡裕说,“不止是时雨,他可能在怀疑所有……‘特别’的学生。”

      “为什么?”

      “因为最近镜城不太平。”衡裕压低声音,“记忆公证处内部在清查,说有外部势力在渗透,试图破坏《准则》体系。所有备案后出现异常反应的人,都会被重点关注。”

      棠小鱼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那我……”

      “你现在是‘情绪病假’状态。”衡裕说,“我姐给你开了两周假,理由是‘神经性头痛伴随情绪波动’。这段时间,你不用去上课,但每天要来医务室报到,接受观察。”

      病假。棠小鱼从来没请过病假。养父母说过,请假会影响出勤记录,影响评级,影响将来。

      “不行……”他想坐起来,“我得回去上课……”

      “上课重要还是命重要?”衡裕的声音严厉起来,“你刚才在教室的样子,像随时会碎掉。再硬撑下去,下次晕倒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棠小鱼看着他,衡裕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担忧,还有……一丝棠小鱼看不懂的情绪。

      “我……”棠小鱼的眼眶热了,“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崩塌。头痛,备案,江敛的询问,作业的失败,对时雨的怀疑,对那个银色盒子的不安——所有的一切压下来,重得他喘不过气。

      “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衡裕的声音软了下来,“就先停下来,歇一歇。没有人规定你必须一直往前走,尤其在你连路都看不清的时候。”

      他从保温壶里倒出一杯水,递过来:“喝点水,我加了蜂蜜。”

      棠小鱼接过杯子,温热的,甜丝丝的。他小口小口地喝着,蜂蜜的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抚平了胃里的焦灼。

      “衡裕,”他轻声问,“你觉得……我是个骗子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备案的记忆是假的,我交的作业也是假的。”棠小鱼盯着杯子里的水,“我好像在不停地造假,造一个符合标准的、甜蜜的假象。但真正的我……可能一点都不甜。”

      衡裕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甜不甜,不是《准则》说了算,也不是别人说了算。是你自己说了算。”

      他接过空杯子,又倒了一杯:“如果你觉得不甜,那就承认不甜。如果你觉得疼,那就说疼。如果你需要帮忙,那就开口——这些都不是错,只是……真实。”

      棠小鱼看着他,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不是大哭,是安静的流泪,一滴一滴,落在被子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圆点。

      衡裕没有安慰他,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等棠小鱼哭完了,他才递过纸巾。

      “我姐说,你今晚最好留在观察室。”衡裕说,“我在这儿陪你。”

      “你不用回去吗?”

      “我今晚没事。”衡裕笑了笑,“而且,万一你半夜又头疼,得有个人知道怎么处理。”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医务室的观察室很小,只有一张病床和一张陪护椅。衡裕把椅子拉到床边,坐下,从书包里拿出本书。

      “你睡吧,我看着。”

      棠小鱼躺下来,闭上眼睛。输液管的滴答声很规律,像某种催眠的白噪音。头痛已经退去,留下一种疲惫的空虚感。

      他半睡半醒间,感觉到衡裕在给他掖被子。动作很轻,像对待什么易碎品。

      “衡裕。”他闭着眼,小声说。

      “嗯?”

      “谢谢你。”

      没有回应。但一只手轻轻覆在他的额头上,掌心温暖。

      “睡吧。”衡裕的声音很轻,“明天的事,明天再想。”

      棠小鱼睡着了。这一次,没有梦见游乐园,没有梦见雨声,没有梦见任何需要修改的记忆。

      他只梦见一杯蜂蜜水,温热的,甜丝丝的,有人一直端着,等他醒来喝。

      有时候,最温柔的谎言不是“一切都会好起来”,而是“你可以暂时不好起来”。那个愿意在你疼的时候不说“别疼了”,而是说“疼就疼吧,我在这儿”的人,大概就是这个世界给你的,最真实的甜蜜。

      而真正的勇气,不是假装自己从不破碎,而是在破碎的时候,还敢相信有人会一片一片地,把你捡起来。
      第七章(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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