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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 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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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柿子事件后,高粱像是吃了定心丸,又恢复了之前那股劲儿,甚至比之前更黏糊。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知青点附近,找各种由头往马晓东身边凑。
公社通知各知青点和生产队,说要组织人手去后山那片老林子里伐木,为开春盖仓库备料。那地方地势险,林子密,平时很少有人去。
名单一下来,马晓东和高粱都在列。
出发那天清晨,雾气还没散,队伍就扛着斧头锯子进了山。越往里走,路越难行,参天大树遮天蔽日,空气里弥漫着腐殖土和湿木头的气味。
马晓东虽然城里长大,但这几年锻炼下来,体力不差,干活也利索。他和高粱分在一组,负责放倒几棵碗口粗的杉木。
高粱进了林子,就像鱼入了水,灵活得很。他抡起斧头,动作又快又准,木屑纷飞。马晓东则在另一面拉着大锯,两人配合倒还算默契。
“嘿,马晓东,你看俺这劲儿,是不是比你们城里那个啥……机器还带劲?”高粱一边砍,一边不忘显摆,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脊梁沟往下淌,在晨光里亮晶晶的。
马晓东没搭理他,专注着手里的锯子。锯条摩擦木头,发出规律的“唰唰”声。
歇气的时候,两人坐在倒下的树干上喝水。高粱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张摊得薄薄的玉米饼子,还夹了点咸菜丝。
“给,俺早上多带了点。”他把饼子递到马晓东面前。
马晓东看了看那卖相实在算不上好的饼子,又看看高粱期待的眼神,接了过来,咬了一口。粗糙,但顶饿。
高粱看他吃了,立刻眉开眼笑,自己也拿起一张,大口啃起来。
“俺跟你说,这老林子深处,好东西多着呢!”高粱嘴里塞着饼,含糊不清地说,“以前俺一个人就敢往里钻,掏过老鹰窝,还见过豹子……”
他正吹得兴起,旁边小组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和慌乱的叫喊。
“不好了!李建设被土蜂蜇了!”
两人立刻扔下饼子跑了过去。只见知青李建设捂着脸,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周围几只黑黄色的土蜂还在嗡嗡乱飞。他裸露的胳膊和脖子上已经肿起了好几个大包,脸色迅速涨红,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快!离远点!这蜂有毒!”有经验的老乡大喊。
人群慌乱地后退。李建设已经开始出现呼吸困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眼神都涣散了。
“得赶紧送卫生所!”有人喊道。
“来不及了!这到公社卫生所得走俩小时!”队伍里乱成一团。
马晓东眉头紧锁,蹲下身查看李建设的情况,情况很不好,过敏反应很剧烈。
“让开!”高粱突然拨开人群冲了进来。他脸色紧绷,看了一眼李建设,又抬头迅速扫视四周,目光锁定在不远处一丛不起眼的绿色植物上。
他几步冲过去,揪下几片叶子,放在嘴里快速嚼烂,然后不由分说,一把敷在李建设被蜇得最严重的脖颈和手臂的肿包上。
“你干啥!”有人想阻止。
“别动!”高粱吼了一嗓子,眼神凶得吓人,“这是半边莲,解毒的!俺认得!”
他动作不停,用力将嚼烂的草泥按在肿包上。绿色的汁液混合着他的唾液,糊在李建设的皮肤上。
马晓东看着他熟练又带着点野蛮的动作,没有阻止。他知道高粱在山里长大的本事。
敷完药,高粱又扭头对马晓东急声道:“水!给他多灌点水!快!”
马晓东立刻把自己的水壶解下来,扶起李建设,小心地给他灌水。
也许是草药起了作用,也许是清水稀释了毒素,李建设的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虽然还是肿得厉害,但至少意识清醒了些。
“得抬他回去。”马晓东当机立断。
他和高粱,还有另外两个壮实点的知青,用砍下的树枝和藤蔓迅速做了个简易担架,抬起李建设就往山外走。
山路崎岖,担架沉重。高粱抢在前面,把大部分重量都扛在了自己肩上,脚步又稳又快。马晓东跟在后面,看着他汗湿的后背,和那双因为用力而青筋凸起的手臂,心里某个地方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这小子,平时看着浑不吝,关键时刻,却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和不容置疑的担当。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把李建设送到了公社卫生所。医生处理了伤口,确认没有生命危险,大家才松了口气。
“多亏处理得及时,用的土方子也对路,不然就危险了。”医生说道。
众人都看向高粱。高粱却有点不自在,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泥,嘟囔道:“没啥,碰巧认得那草……”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晚。队伍沉默地走着,经过这一番折腾,大家都筋疲力尽。
马晓东和高粱落在最后。月光洒在山路上,像铺了一层霜。
“你今天,很厉害。”马晓东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很清晰。
高粱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马晓东会夸他,耳根有点热,嘴上却硬:“那……那当然!俺早就说过,这山里没俺不熟的!”
马晓东没戳破他的得意,继续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高粱忍不住,凑近了些,小声问:“马晓东,俺今天……没给你丢人吧?”
他问得小心翼翼,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马晓东侧头看了他一眼。月光下,高粱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林间警惕又忠诚的幼兽。
“没有。”马晓东回答,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很好。”
就这两个字,让高粱的心像是被泡在了温泉水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欢喜的泡泡。他努力压下想要翘起来的嘴角,故作沉稳地“嗯”了一声,但轻快的脚步却泄露了他的心情。
走到岔路口,该分开了。
高粱停下脚步,看着马晓东。
“你……你快回去吧。”他说。
“嗯。”马晓东点头,走出几步,又回头,“明天……”
“明天俺老时间找你!”高粱立刻接上,声音响亮。
马晓东没再说什么,转身朝着知青点的方向走去。
高粱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色里,才哼着不成调的山歌,一蹦三跳地往寨子跑去。这一天的惊险和疲惫,仿佛都被那简单的“很好”两个字冲刷得干干净净。
马晓东回到宿舍,屋里的人都在议论今天山林里的事,对高粱临危不乱的举动称赞有加。
马晓东安静地听着,打水洗漱。冰凉的水泼在脸上,却压不下心头那股陌生的、温热的涌动。
他躺到床上,枕边野柿子的甜香早已散去,但鼻尖仿佛还萦绕着山林里草木的气息,和高粱身上那股混合着汗水和泥土的、蓬勃的生命力。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出高粱抡斧头时绷紧的肌肉线条,冲上去嚼草药时决绝的眼神,还有问他“没丢人吧”时那亮得灼人的目光。
这个像野草一样在山沟里肆意生长的少年,正以一种笨拙又强硬的方式,在他原本规划清晰、冷静克制的人生里,野蛮地扎根,疯长。
而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想阻拦。
窗外,月过中天,清辉遍地。
云南的夜,深沉漫长,仿佛藏着无数未知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