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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辨真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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挟着沉沉浮浮的夜色,谢兰舟同柳弃月互诉心意,彼此眸中潋滟着万千情思。
隐于不远处寺院门后的寂明大师望着二人背影,轻捻佛珠,一声“孽缘”消散在檐角铜铃的声响里,而后轻摇了摇头转身入内。
良久,月隐淡云,疏疏落落的光覆下来,映着牵着乌骓马的谢兰舟隽逸颀长的身姿和马背上玉颜如雪的女子倩影。随着马蹄缓缓踏过条条青石板路,他将弃月送回柳府门前。
檐下灯笼中的烛火透亮,灯影坠在路旁的小水洼里,如一汪琥珀色的酒。谢兰舟扶着柳弃月下马,声线略压低了一些:“卿卿,当心脚下。”
柳弃月脚刚沾地,惯性便促使她向前踉跄了几步,谢兰舟本能地抬手将柳弃月扶稳。
风渐起,谢兰舟又伸手将她鬓边的一缕青丝挽到她耳后,指尖擦过柳弃月温热的耳垂,他望着柳弃月微乱的鬓发以及略微泛红的耳垂,喉间滚动,似乎有些话在其中缠斗,最终却只是化作柔声的一句:“夜深露重,卿卿还是快些回屋以免受凉。”
柳弃月攥着手中的帕子,看他翻身上马。骏马扬蹄踏进水中,那一洼琥珀色的酒碎成醉意乱霞。
心上人的身影在柳弃月的眷恋目光中远去,她身后是她的父亲柳承绶。他将一切尽收眼底,眉间紧锁,心中踌躇,只期盼着谢兰舟能在几月后的秋闱上博取功名,有了底气也好让二人的婚事有一线转圜之机。
门第之见如同一道坎,横在青梅竹马面前,何况如今的京中谢,柳两家形势逼人。但无论如何他终究是想看着女儿风风光光嫁给自己的心上人的。
柳父望着天边月思索了半响,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最后吐出一声长叹,沉于夜色,而后悄然离去。
回到自己房间的柳弃月思虑再三,既已与谢兰舟相约,但自己也不能苦等,应该发挥一技之长为她自己多挣一份与他日后并肩前行的底气,虽不通政事,但她却自小随着柳承绶学了不少经商之道。
是以次日熹微晨光展露,柳弃月便同父亲挑明自己心中所想以及自己和谢兰舟的情义。柳承绶见柳弃月如此,便也不再阻拦,只是再三嘱咐万不可让自己陷入险境,凡事要将自己的安危放在首位。
而后让柳弃月自由出入宝斋楼,先正式接管古玩生意练练手。
由于外界对女子经商之举多为苛责,于是为绝外界扰攘,柳弃月索性女扮男装以“柳公子”的身份出入宝斋楼。
大约几日过去,这日,晴光洒落遍地碎金。
柳弃月带着柳枝正在一条遍布古玩的街上寻宝,想给宝斋楼多添置些古玩,也好招揽些人气,增添声望吸引各处行商。
正走着,柳枝却注意到了不远处人头攒动的热闹低声问了一句:“小姐,那边似是发生了什么事,可要过去看看?”
闻言柳弃月抬眼望向柳枝意指的地方,远远瞧见是略有些名头的钱掌柜站在人群中央的台子上,兴冲冲地在向大伙介绍着什么。
“你可还记得在外唤公子?不过看这架势许是钱掌柜得了什么稀罕玩意,过去看看吧。”柳弃月这日着一身蓝白交领直身袍,看起来倒是一副清秀的商贾儿郎,听到柳枝的称呼小声嗔怪了一句,便也没多说什么。
待主仆二人过去台下早已有些水泄不通,只得站在一侧勉强能看见台上钱掌柜身旁的物件儿。
“是个青白色的瓶子?此物可有稀罕之处?”柳枝见到中间的东西喃喃自语,柳弃月并未作声,眼中目光始终在那瓶身上细细流连打量。
“大家看,我钱某前些日子机缘巧合得了一件珍品,只是拿捏不准真假,始终惴惴难眠。今日特地拿出来与诸君共赏,诸位皆可上来品鉴一二,得获真假也好让我钱某安心。”钱掌柜在台上一边展示着,一边招呼略有些名头的人上去一一鉴赏,又复而向众人详细介绍道。
“诸位请看这只造型优美的前朝青白釉刻花牡丹纹玉壶春瓶。其瓶身线条流畅,釉色青中闪白,而刻画的牡丹纹饰灵动非常,是以当为珍品,十分罕见。”
台下众人围拢纷纷伸颈,瞧仔细些的士绅商贾,小部分只是略懂皮毛,看热闹的占大多数,于是听到钱掌柜的话后皆啧啧称奇。
其中有个略通些许门道的李秀才更是引经据典,大为称赞其釉色莹润如玉,刻工遒劲有力,断言道必是元代景德镇湖田窑真品无疑。众人听此连连称是,暗暗咂舌。
阵仗大得让对面正端坐在茶楼二楼临窗的章宥修不禁拧眉,一旁随行的是一个健硕高大海寇模样的人,像是注意到章宥修的神色:“大当家,是不是下面这群人打扰到了您的雅兴?等着,我这就去让他们散了。”
茶室云雾香气氤氲缭绕,章宥修听罢,停住了唇边品茗的清茶,声音清明低沉:“此行切勿妄动与他人随意起争执,你去问问发生何事了即可。”
言讫,那人便讪讪下了楼逮住一个小厮便打听起来,而后转身回到章宥修身边:“说是一个掌柜得了件宝贝,却断不好真假,便支了台子让过路人品鉴品鉴。”
“何物?”
那高大的身影好似记不大清,挠了挠头含含糊糊:“叫什么白牡丹…壶,不对是瓶。”
章宥修摩挲着茶杯淡淡开口:“青白釉刻花牡丹纹玉壶春瓶。”
“对,就是这个,也不知道取这么长名字干什么,又不能当饭吃。大当家这真是个稀罕物吗?”
章宥修放下手中的茶,站了起来,立在窗前,并未回应。
即便故意装扮的如市井草莽,周身依然透露处芝兰玉树的气质,额间端扬舒展,此时仿佛来了兴致,就这么满眼期待地望着不远处的热闹。
纵使人群嘈杂纷乱,然而人群边缘的柳弃月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急于附和或发表高论,而是安静地站在外围一个堪堪能瞧见的角落,目光专注地审视着那只玉壶春瓶。
或许是柳弃月的神情过于淡然,又或许是唯独柳弃月二人过于安静而晃晃地鹤立鸡群之姿,让钱掌柜注意到角落里格格不入的柳弃月主仆二人。
钱掌柜面上带着热络的笑,略带试探地朝着有些距离的柳弃月问:“这位公子,老夫观你久久不发一言,可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柳弃月闻声,从思绪中出来,惯性使然抬手准备行女子的礼,转念忽惊,自己尚是男子装扮,转而便恭恭敬敬朝钱掌柜作揖,好在众人并未察觉异常。
但对于从小在外头算的上是摸爬滚打出身的章宥修,这处异常悉数落进了他的眼中。
“大当家,这小子该不会觉得那个是假的吧?”
章宥修并未回答,好似目光被台上的插曲吸引了过去。
稍一顿,柳弃月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缓步上前,声音清越:“钱掌柜,可否容小生近观?”
得到钱掌柜许可后,柳弃月小心翼翼地接过旁人递的丝帕捧起瓶子,迎着光线,细细端详,特别察看了瓶腹刻花的边缘和釉面的痕迹。
众人见这柳弃月从容不迫的仪态以及面上仍为显露出丝毫局促,端谨的姿态让旁人纷纷敛声屏气看着柳弃月的动作。
约莫半柱香之后,柳弃月轻轻放下瓶子,对着钱掌柜轻声说道:“此玉瓶确为玉壶春样式,釉色确也上佳。只是,恕小生直言,此玉瓶应非前朝真品。”
听罢,众人哗然。而前头高谈阔论,高声称其为真的李秀才此时面露不悦,话中含着诘问的语气:“你是何人?无名小卒何出此言?莫非质疑我李某人的见识?”
海寇误打误撞真猜对了,脸上的笑意也藏不住:“大当家,这真是个赝品啊?那这掌柜可是夸大发咯。”
章宥修兴致盎然却依旧未回应身旁只轻轻吐了三个字:“有意思。”
而台上,柳弃月不卑不亢,只是指向瓶腹刻花牡丹的叶脉处:“在下并非质疑公子,不妨先听听在下的判断。诸位请看此处刻痕边缘,元代湖田窑的此类刻花,刀锋成犀利样式,入泥三分厚,线条末端的收刀十分果断,且常常带有‘沙涩’感,故其胎泥淘洗虽细,仍带些许颗粒,而这件有些出入。”
见大家仍抱有怀疑,柳弃月便示意大家继续看瓶身下部釉面堆积处:“诸位且再看这釉面的‘泪痕’。元代青白釉,尤其是玉壶春这类物件,因为釉水丰腴,流淌自然,故而形成‘泪痕’。其边缘往往由于浸润柔和,而与胎体过渡自然,所以像凝脂化开的样子。但诸位眼前的物件边缘略显生硬和齐整。这釉面的光也过于亮了些,少了数代经年累月的积淀。”
说完这些,转身对着钱掌柜正色道:“是故,小生斗胆断言,此瓶虽可算得精品,但终究差一分火候,而这火候便是当时的条件。”
略思索,钱掌柜貌似确有有关元代玉壶春细节的印象,同一旁怀疑的李书生照着柳弃月的话细细查看玉瓶起来。
章宥修看着侃侃而谈的柳弃月,心底好似有什么被触动了,像是一池静潭无故旋动微漪。
日微斜,云渐生。
台下突然有人惊呼:“这不是柳家小姐吗?”随后又听到各种声音:“我说呢,无名小卒如何能有这番见解,原来是柳家的千金。”
有人忽然想起:“这位原来是柳老爷子的独女,早便听闻,柳家小姐自少时便跟着父亲身后在古玩堆里翻腾,如今看来,竟是得了家学真传啊。”
钱掌柜虽有些痛心,也不甘自己就这样被骗了,但反倒更多的是对柳弃月眼光的钦佩。
他眼中透出半抹看珍宝的神色看着柳弃月,拱手道:“柳小姐慧眼如炬,可谓真是家学渊源。老夫险些将赝品误以为宝,倒是让小姐见笑了。”
李秀才讪讪嗫嚅一番别扭一揖:“在下小人之心,不该妄自称大,柳小姐之才令我感佩。”
在场的士绅商贾无一不惊讶,纷纷赞叹柳家果然家学深厚,这位年纪尚轻的柳小姐竟有如此鉴宝之能,倒是让我们有些羞郝难当。
柳弃月见此,突觉头疼,自己本不想以女子身份暴露外头,只是不想竟被人认出。缓缓向前走了两步,行礼道:“小女之才不及家父万一,巧通此物罢了,担不得诸位如此夸赞。如今出于行市,亦是于民间寻得百宝,还望诸位行个方便,日后也好做生意。”
众人连连称是,看热闹的人也渐渐鸡失食般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