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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戏子清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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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安十二年,岭南溽热,暑气已然渐入沸腾。
在海上晃荡飘摇又几日终是抵达了目的地,而后谢兰舟在南海城西处歇了脚,寻得一处居所暂居。
此时离岭南总督曾应水的生辰不消两日。
这一趟离家游学虽非自己所愿,但既然抵达便也能多增长些见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博闻强识也好为他和柳弃月的未来多添些希望,待自己高中进京述职方能自立门户。只是,京中如今……
天边暮色四合,谢兰舟正望着桌上新摘的荔枝出神,外边正宿在树上的倦鸟突然被房中来人的声音惊走:“公子,曾总督请公子明日到他府上赴宴。”
谢兰舟将思绪回拢,望向已经飞远的小雀:“总督?我这才刚寻着地方落脚,他倒是消息灵通的紧。”
进门的人是谢府特意挑选的明面上的贴身侍卫文溪:“来的人说是这岭南总督曾应水明日正好五十大寿,偶然听闻公子来此地游学因而特意来请,也好顺便为公子接风洗尘,一举两得。”
“是偶然,还是故意安排?”谢兰舟此时早已没有方才满目柔情,嗓音透着淡淡的沉郁。
“罢了,该来的,终归会落到我头上,去一趟也好,瞧瞧这岭南总督是如何为我接风洗尘的。”
翌日晚,谢兰舟到了曾应水的府上,还未进门便瞧见络绎的宾客进入府中。
“谢家公子前来贺总督大寿!”
随着管家朝里头喊道,路上不少宾客纷纷驻足向后看,已经坐下的也伸颈张望。
府内觥筹交错,曾应水面上堆着笑,正与巡抚,还有提督几位推杯换盏。听到谢兰舟到了,便凑上前去。待到谢兰舟走近,众人才看清模样,清隽儒雅,修身玉立,举手投足间可窥世家大族的清贵教养。
许是这位总督偏爱戏曲,前些日子才听说这瑞霞班忽然南下,此刻便在这里一饱眼福。
谢兰舟对戏曲并不感兴趣,只隐约听到有人私语,这一出叫《游园惊梦》,也并未多在意上台的人。
只是在席间同身遭总督、巡抚不断地闲话家常,虚与委蛇。漫不经心的目光在席间游离,将席间宾客的一举一动都揽进眼下。
忽听得台上一阵骚动,只见是总督公子曾礼离了席,摇摇晃晃朝台中间的一位旦角走去,随后便拽着她的水袖,字里行间皆是轻佻,俨然一登徒子:“小娘子这般标志的人儿,不知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声音如此动听,来!陪本公子喝一杯!”
那旦角穿着一身水绿色的戏服,脸上涂着厚重的油菜,但依稀可见五官,此时谢兰舟惊觉这女子的模样竟有七八分像远在泉州的柳弃月。
谢兰舟握杯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那旦角像是经历过不少男子的轻浮孟浪之举,只是将水袖收紧了几分,并且还真答起了曾礼的问题:“奴名清裳,是个诨名。”与此同时,同台的老生忙向台上几人传递眼神,试图将戏接下去。
大风大浪戏班都挺了过来,这次硬着头皮应了曾总督的邀来唱戏,却不想遇到这泼皮无赖,班主想上前争辩一二,又碍于台下皆是些达官显贵敢怒而不敢言。
曾礼不依不饶,甩了甩头想要清醒一些让自己站稳,随后一字一句看着清裳:“小娘子同我去喝酒,本公子便赏二十两纹银!”
清裳承受着扑面而来的酒气和如此逾矩的行径吓得后退,见台下无一人为自己帮腔,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似有若无的颤抖:“公子,奴的戏还未唱完,可否先放开奴家……”
曾礼酒劲正兴哪里肯放,反倒伸手死死握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抛掉手中的酒壶竟欲搂她的腰:“和他们唱什么戏?倒不如陪本公子,我若是高兴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宾客见状,或低头自顾自地饮酒,或举杯佯装交头接耳,总之并无一人出言制止,仍由曾礼企图对清裳上下其手。
谢兰舟拧着眉,将手中残酒仰头一饮而尽,瞧着几分相似的模样在台上遭人调戏总归不自在。
谢兰舟不动声色盯着曾礼,立于他身旁的文溪会意,走近戏台,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语气:“曾公子好雅兴,只是这戏还未唱完,恐扰兴致。”
曾礼醉眼朦胧地回头,见是谢兰舟身边的人,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一介书生而已,竟管到小爷头上了,这是岭南!”
“在下确是书生,早闻总督公子放浪形骸,行事全无法度,不想初访贵府便能见识公子对梨园如此‘厚爱’的行径。秋闱在即,岭南之地的学子若是知道总督公子这般轻视读书人,不知会寒多少学子的心。再者,公子这般作态,岂非让天下人看总督府的笑话?”
谢兰舟一只手在身前半握,另一只手就垂在一侧,淡淡的语气透着一股戏谑,好似玩笑话,但在曾总督眼里,谢兰舟同官场上的人一样是一只笑面虎,果然谢家的人都不好惹。
“厚爱”二字特意放缓,却像一根针悬在他们头上。
“混账!老夫素来教你识文懂礼,如今趁着酒醉便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读书人是什么?那是未来朝廷的栋梁,岂容你如此轻慢!还不下去醒醒酒!”曾应水急忙先行训斥自家人,随后避重就轻,不仅把原因归咎到醉酒上,同时还给读书人安一个溢美之词,实在老道。
一语毕,转而故作恭谨对主位的曾应水微微拱手:“此戏唱得极好,在下不才,只是这位娘子貌似唱了许久,有些许疲累,可否请总督犒赏一二让他们歇息片刻再继续唱?”
曾应水见此忙打圆场,带着大笑朝谢兰舟走近:“小儿酒后言行无状,让公子见笑了,既如此,便依公子。”
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手下人将曾礼强行拉回房间,并给台上几人一些赏钱引下台休整。
清裳被扼住的手腕得以活动,被瑞霞班一位小生扶下去时,多看了几眼救她于水火的谢兰舟。
她如水的美眸带着打量,此人眼神凛凛平静无波,倒是让她的心定了定。见他眼神并未在自己身上,一时看不清此人心思。笑意未达眼底,恐也不是如外表一样光风霁月,应是个心思深的。
待瑞霞班的人下场,另一群乐妓施施然弥补了场上的空白,曾应水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谢兰舟退到一旁,重新落座。
曾应水带着一副人畜无害的热络笑脸亦回到位置上,座中众人复而赏乐喝酒,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过眼云烟。
丝竹管弦清泠悦耳,似瀑落幽潭,泠泠泉上音。
谢兰舟端起新斟的酒,望着杯中轻晃的倒影,布满柔情的浅笑又悠悠浮上了唇角,谢兰舟不在多看台上的戏曲舞乐,除偶尔应和曾总督几杯,大部分时间都在独酌,眉间尽是化不开的郁气。
清裳重新站在台上,眼神有意无意看向谢兰舟,只是对方不曾多抬头看她几眼,而后便落寞地收回了目光。
浓稠的夜色像是染了浆糊,谢兰舟已然醉醺醺,心中乱得无法靠酒劲平静,今日不知有多少是谢家的意思,多少是曾应水本人的安排,只是这样充满算计,利益得失的事,恐如海潮一般,一浪接着一浪,和柳弃月两地分离的苦闷一同搅得思绪翻涌。
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更是柳弃月静雅的眉眼。岭南的这个夏夜,虽有繁花似锦却远远不及泉州那扇窗前,恬淡温柔的小娘子来得真切。
宴席散时,月已经上了中天,只是被丝丝缕缕的晚云遮蔽。谢兰舟再三推辞,始终难拒曾总督的热情,将他留在府中暂歇一晚醒醒酒。
待到房门近在咫尺,檐下迎面走过来一男一女,是府中管家和清裳。
清裳此时早已将厚重的戏服换下,脸上的油彩也已洗净,只着了一袭素色长裙,略施了些粉黛,缴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见是谢兰舟回屋,她连忙屈膝清越的声音响起:“谢公子。”
谢兰舟被这清越的声音浇醒了几分,停下脚步,文溪将另一只手上的灯笼举高,映在谢兰舟脸上半明半暗:“曾总督让你过来的?”
清裳低下头僵硬地回答:“是,总督大人命我前来感谢公子解围,此恩奴家无以为报,只好来此侍奉公子歇息。”
他瞧见阴影下清裳捏紧的裙摆,那模样像极了受惊的小兔子,细细的颤抖吾见犹怜。
谢兰舟顿时了然于心,这曾应水想来是想用清裳讨好自己,更是意图攀上谢府。如此明目张胆的顺水人情落在往日他会欣然接受,但旁人不该染指自己的卿卿半分。看见这极相似的脸,引起他心中一阵嫌恶。
开口刚准备推辞,却见清裳怯怯地望着谢兰舟,那眼神宛若像极了柔弱无依的菟丝花。
谢兰舟又看了看旁边肃立的管家,沉默片刻,轻声道了句:“那便进来吧,有劳管家费心。文溪,送送管家,带句话给大人,多谢他的美意,只是秋闱在即,还当收拢心思一举夺魁,此意兰舟心领,却是无福消受。”
房内清裳站在一旁,谢兰舟坐在床上,二人久久无言。还是不安的清裳忍不住率先开口:“公子若嫌奴家,为何要留下我?”
谢兰舟翻看着书卷并未抬头,不冷不淡道:“总督的心意怎好推辞。”
清裳苦笑一声:“多谢公子今日相助,此恩此情奴定会报答。”
这话一出谢兰舟挑眉抬眼看向清裳:“哦?你觉得我助你,是缺你这份报答吗?”
“奴知道自己微如蝼蚁,但若公子需要,奴愿尽绵薄之力,现下只求公子一件事。”清裳说着便俯身跪下,字字恳切,倒是有些不像逢场作戏。
“何事?”
“公子既对奴无意,还望公子将我送回瑞霞班,大恩大德,清裳莫不敢忘。”说着便把头扣在地上。
谢兰舟微不可查地饶有兴味看着地上的清裳,眼前这个柔弱女子,不曾想她却如此清醒,虽如菟丝花依附般缠绕在树上,却自有看清世间之后的孤傲。
“明日一早,我会让小厮送你回瑞霞班。只是回去之后还是班主商议尽早离开此地。”
清裳抬头怔怔地看着谢兰舟,心下一时之间辨不清此人善恶,只讷讷回道:“奴…记下了,多谢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