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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巧手临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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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可还安好,近闻海寇作乱泉州,深悔不在卿卿身侧看护一二,咫尺天涯痛恨无力,待卿卿收到此信恐又过了数日,思卿之心愈盛。科考又临,怕是秋闱过后才得相见,若有要事,事无巨细皆可提笔,念卿之心三言两语难表。等我。”
柳弃月频频收到谢兰舟的信,原是没在信中提及海寇到宝斋楼分毫,却还是让他得了消息,平添了一人担忧。纸上字字透着少年情思,句句恳切,心中无限丝丝缕缕的甜意浮起,近日萦绕烦闷之事,好似并不算什么。
柳弃月将信仔细折好,收进已经放着数不清的信封的妆奁中。转身走向屋内,打开房中密室的机关,映入眼帘的便是疏疏落落齐整摆放的各色奇珍异宝,中央墙面上挂着的俨然是章宥修多日心心念念的《花溪渔隠页》。
“月姐儿,这临摹古画不仅需得形神兼备,做旧之术更是极耗心血。”柳承绶不知何时站在了柳弃月后头,隐隐有些担忧。
柳弃月此时算是想通了,虽做一副赝品卖与他人非正道所为,但若是能试探得出那人的深浅,也算值得。换言之,渔夫若是能辨认出赝品,这真画在他手上也不算辱没,若是辨不出,那便怨不得他人。
接下来的时日,宝斋楼闭门谢客。
与此同时,宝斋楼斜对面二楼的房间,许松然凑到章宥修身旁,一边向嘴里扔着花生米一边打趣着站在窗边盯着宝斋楼门口的章宥修:“人家今日不开门咯。”
“你要是用不上这张嘴,那便给你卸了。”章宥修故作凶狠将许松然手中一小碟花生抢了过去,不忘往自己嘴里投了几颗。
“明明是你吓到了小娘子,如今倒好,索性闭门不出,把气撒我头上又有何用。”
章宥修就是知道是自己自作主张吓唬柳弃月,但他也不是非让人间关门大吉。总不能真的找上门去逼着她把画交出来,不过依他所见,柳弃月定然不是轻易逃避的人,如今之计还是在这里等着宝斋楼重新开门迎客。
另一边的谢兰舟,心中虽然放不下柳弃月,但据手下的人说泉州已然无恙,心思只好全神贯注于即将到来的秋闱,并且也必须马不停蹄赶赴京城,怕是无暇回泉州看一眼她。
“卿卿,等着我,待我金榜题名时,一切都会明朗……”
《花溪渔隠页》乃“吴门画派”的名品,尤以“以书入画”的笔法著称,要想临摹,临摹者需具备极高的书画技艺。
柳弃月屏息凝视,只见画上远山似眉,溪岸生花蜿蜒而流,渔者披蓑独坐船头,笔墨间尽是野趣疏落。话中丘壑、水漪、渔者神态一一刻入脑中,让柳枝按要求将临摹所需之物一一备齐,上等宋绢,徽墨,狼毫缺一不可。随后七日柳弃月都将自己关在房内,全身心都投入进这项工作中。
案上躺着一方雪浪般的宋绢,这还是柳承绶早年寻得的贡品,其绢丝细若游云,正是临摹吴门画派真迹的上好材质。她取过狼毫笔,蘸取徽墨,以淡墨起稿,勾勒出溪山的大致轮廓。
画上陆冶的笔法苍劲中透着秀逸,柳弃月不敢有丝毫松懈,一笔一划皆按照原画经纬一一落在它本来的位置,甚至枝桠的角度都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偏差。
远山得用“披麻皴”笔法,用淡墨层层积染,晕染出雨中的云雾;花溪的涟漪则需笔尖在绢上起伏游走,颤出流水的蜿蜒的波纹;最为考验柳弃月的是渔者肩上披着的蓑衣,乃陆冶独创的“破笔皴”。
陆治用墨也十分讲究,看似清淡的墨色,却也层次分明。需将将松烟墨按不同比例兑水,才调出浓淡相宜的各种墨色。同时配以不同的毫笔,“软硬兼施”方能将此种不同展现的惟妙惟肖。
在过程中,柳弃月忽忆起幼时随父亲照猫画虎时,父亲一边纵容她在一旁胡乱玩闹,一边用意味深长的语气握着她的手说:“画山如塑人骨,笔锋要稳,要一笔从容乃见劲气,方见天地浩然。”
直至第七日黄昏尽头,月银初泻,落在窗棂边的画上,那花溪竟好似有了生气,正静静于纸上流淌,渔者的眼神仿佛也泛着光。
如果说临摹靠技艺,那做旧便靠的是真功夫。俗话说临摹得形易,得神难,而做旧之术更是“以假乱真”的重中之重。
柳弃月向许多师父打听过古画做旧的工序。她先是取来陈年的老茶,而后让柳枝熬出浓稠的茶汤,然后柳弃月用软毫轻轻刷在画上,待干后再以淡墨皴擦,反复以此来模拟岁月留下的包浆。
她又将其放在熏香的烟缕中轻熏,让烟气渗入绢丝。最后一步再用鹅卵石细细打磨边缘,做出自然磨损的痕迹,这是父亲传下的“做旧秘器”。柳弃月听着石头与绢本沙沙摩擦的声音,仿佛在听一段时光流逝的回响。
又过了半月,柳弃月才算大功告成,当她将摹本与原作并处时,连自己都几乎分不清真伪,近乎完美的摹本才柳弃月十分满意,仿佛近一个月的辛苦都在纸上得到了满足,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在完工之时却没有任何空虚感,仿佛岁月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眼前。
窗外晨钟恰好敲响,柳弃月注意到了时辰,便小心将摹本收进早就备好的锦盒中。合上的刹那,她好像听见自己的心跳与画中花溪的流水声,在悄然合奏。
这日清晨,宝斋楼重新开张。章宥修带着那几个汉子在刚开门便直接闯了进去。
未等他们开口,柳弃月径直将一个长形锦盒推到章宥修面前,里面静静躺着的果真是《花溪渔隠页》无疑:“幸不辱命,寻得此画,公子看看是否是你要寻的东西。”
章宥修将信将疑地展开画轴,全貌展现在眼中时,他瞳孔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凑近反复细看却又挑不出毛病来,柳弃月外表看着十分耐心,但心如擂鼓。大约一刻钟过去,章宥修终于沙哑着出声询问:“掌柜费心了,多少银两?”
柳弃月暗暗松了口气,盯着他的眼睛不偏不倚:“三百两。”
随着一声笑,章宥修从袖中掏出银子放在柜上,随后将画卷好重新放回了盒中盖好纳进自己怀里,带着手下的人转身离去。
“公子慢走。”没人注意到的是,柳弃月手中早已涔涔冷汗。而柳弃月屋内,真正的《花溪渔隐页》仍安然挂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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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公子乃泉州谢府的大公子,奴万万不敢高攀,只是公然放奴离去怕是平添了公子烦扰,此恩此情清裳必将铭记于心,莫不敢忘。清裳与班主近日抵达京城,听说秋闱将至,想是公子也将不日进京,若有需要,公子可向人打听瑞霞班,也好给清裳一个报恩的机会。”
谢兰舟站在刚驶离港口的船头上,任由海风吹打手中的信纸,久久难言。
自己在岭南这遇见七八分神似心上人的姑娘已是罕见,如今进京赶考却偏偏又同她处在一片天空。这世间,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谢兰舟叹了口气,望向海天相接的远方。
卿卿……
元安十二年暮夏。朝野都笼罩在紧张的微妙气氛中,不仅是朝堂之争让皇帝头疼,更是秋闱将近,让朝上各执己见的人抉择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其中谢家和柳承缙的矛盾如绑紧的弓弦,随着漕粮改道之议骤然崩裂。柳承缙一字一句捧着奏章厉声对着高位上的皇帝:“陛下!漕粮北运乃之前定下的铁律,南边州县千里运粮进京,为的是供应京城及周边北地,若改道恐使沿途万千百姓失了生计,此乃动摇国本之举!”
他身后不少人纷纷附议,满室皆是“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声浪。
而谢侯爷一脉却道:“柳大人只知守旧,看不见漕运下边亏损,漕运之利早就不复从前,沿途关卡层层剥削,江南百姓若是改操桑麻,织布卖布不比运粮轻便?何苦守着旧制?”
复而有人附议,冷笑一声,扫视柳承缙一群人:“莫不是有人借着漕运中饱私囊,才这般阻挠这漕运改道之策?”
两派争执正酣,偏有不懂眼色的人出声,不知是想打破这看起来无休止的口舌之争还是另有所图,将科举细枝末叶的琐事抬上来。七嘴八舌的朝堂最后又是以各种明争暗斗不休,不了了之告终。
重新北上的瑞霞班想来想去为求生计毅然决定前往京城富庶之地,途中得知秋闱在即,思及岭南于她一面之缘的谢兰舟,心下思忖一番随即写下一封信给予他。虽说身份有如云泥,但自己不过是时运不济才沦落到戏班讨生活,人与人之间到底有何处不同。
京城酒楼饭馆林立,遍地显贵,处处车水马龙,各种货郎小贩叫卖此起彼伏。夜间彩灯高悬,置身于朱雀大街仿佛坠落在人间灿然的星河,明月千灯拱照,雕梁万市喧阗。
与他处大不相同的还有权贵淬了毒一般的眼神,仿佛稍有不慎便落入铜臭人肉的陷阱,刀尖起舞,风险大赏钱却也丰厚。
瑞霞班首场在城东一处别院,是李家某个纨绔子弟为讨小娘子欢喜,又恐家中训责特地跑到这别院寻三五好友一同奢靡享乐。
一折戏终了,清裳穿过垂花门,路过转角处偶听得几个婆子窃窃私语,只说着什么谢柳两家如何不对付,她垂眸只当不放在心上,却突生变故撞见如厕回来几个醉醺醺的纨绔。满嘴污言秽语拦着清裳,清裳见此暗暗攥紧袖中偷藏的匕首,忽听一声断喝,是戏班中的武生,那人在那群纨绔后头捏着长棍厉声喊道:“清裳姐别怕!我们可是李公子请来的!你们若是动手可瞧清楚了我手中的棍棒!”
这便是底层人苦苦求生的样子,清裳已经见惯了这污浊腌臜,更坚定了心中所求。待凑够银子便离了这戏班,便寻个小镇开家茶楼什么的,再也不唱这曲终人散的戏,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