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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墨韵知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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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蝉鸣伴着悠悠转响的铜铃,在这宝斋楼这方小天地萦绕不绝。
自那日将摹本交予章宥修,宝斋楼许久不见清静数日,此时反倒觉着有些冷清。柳弃月依旧一身男装坐于二楼雕花窗棂旁,细数着库房内尚存的宝物,楼下柜台前杨振正在拨弄着珠玉算盘,墨霜守在柳弃月身边一言不发。
“柳掌柜!”
楼中突然自下方传来一阵吵囔,惊觉是那熟悉的声音,柳弃月心下一跳,思忖着莫不是又来寻麻烦的。
随即起身走到二楼栏前,只见章宥修一袭月白长衫立于杨振身前在下边张望,面上暑气像是还未消散,怀中却紧紧抱着一团蓝布包袱,见柳弃月现身立马笑道:“柳掌柜可愿赏脸,悄悄我新得的玩意儿?”
柳弃月本想拒绝,但见他一反常态,换作寻常公子打扮,虽然身后依旧跟着好几人,但还是让他上了二楼,同她一起坐在雅间品茶,免得几人挡在门口惊扰客人。
“悄悄倒是无妨,只要公子今日不是来向我讨什么其他宝贝就好。”
章宥修本以为柳弃月没有任何责备的话便让自己坐下是消了气的,但听这话,他突觉自己坐又不是站着也不太妥当,索性大大方方将东西放下,站在柳弃月对面恭恭敬敬拱手作揖:“前些时日是在下的不是,在下回去后也是辗转难眠,此前种种深感惭愧,今日特来此给小姐赔罪,还望柳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让我下不为例。”
“公子都这般说了,再缠着不放,倒成了小女的不是。入座吧。”柳弃月见这人半弯着身子赔罪,虽是轻躁,却也有三分诚意,思来想去后,淡淡回道。
章宥修得了话立刻安安静静坐到柳弃月对面,一边解开包袱一边笑着:“碰巧发现这幅画,还请小姐笑纳。”
柳弃月的目光随着慢慢展开的蓝布,露出里头的庐山真面目,一卷半旧的画轴。
只见素绢上浩浩汤汤的江水,一座临江而立飞檐楼阁,她凑又近细看落款处的印章,越看越心惊,这笔触、这墨色,分明是失传已久的张画师真迹,《飞阁凭江图》!
“这当真是真迹?”柳弃月此时已然震惊,心中诧异着这章宥修从何处得来这《飞阁凭江图》,一边抬手正准备拎起案上的茶壶。
“想来小姐见此画定然欢喜,那小姐可消气了?”章宥修见柳弃月的动作,急忙殷勤地抢先一步给茶杯斟满,双手递给柳弃月。
柳弃月愣住顿了顿,看了一眼章宥修随后接了过去:“公子既有如此珍品,不知为何偏要那幅画?”
“这个恕在下还不能据实以告,不过小姐信我,在下只是为画,万万没有伤害小姐的意思。”
见状,柳弃月放弃从他口中套话,转而又想起来一个存在心中良久的问题:“那章公子为何要故作渔夫装扮,还自称‘渔夫’?”
章宥修听此,怔愣一笑,面带歉意:“来姑娘此地讨要《花溪渔隐页》已是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若是以真面目示人,怕是小姐爱画之下有余,会记恨在下。”
柳弃月忍俊不禁:“你倒是想得周全,既拿到了画,也没有辱没了章公子的脸面。”
“小姐聪慧,在下自惭形秽。既然你收下了在下的赔罪礼,今日便先行一步,若有要事,小姐大可来缘聚客栈找在下。”
话音未落,人已经掀帘子走了,听着咚咚下楼的脚步声,章宥修便下了楼出门,领着一帮人扬长而去。柳弃月走到窗边望向外头,日头正大,章宥修迈着匆匆的步子转眼便消失在转角,行人稀少,只有群蝉作陪。
弃月抱着画呆立半晌,不知此人究竟意欲何为,看着怀中的画,只好战战兢兢收起来寻了檀木盒子妥善放好。
打那以后,章宥修来得十分勤,让起先还怀疑他是不是另有图谋,谨慎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渐渐地,却并未察觉丝毫异常。他撤下了随从,只身一人时不时跑到着宝斋楼来,有时抱几卷旧书,有时揣个新奇的小玩意儿,说是想和柳弃月一同赏玩,顺道辨认一下真假。
他倒是不嫌日头毒辣,常摇着一柄折扇冲进来,也丝毫不瞧楼中的古玩,只是一味带着物件来寻柳弃月。
“柳掌柜!瞧瞧我今日得了什么宝贝!” 章宥修似是把柳弃月当作鉴宝工具,凡事有所得必来这宝斋楼求教柳弃月。
平素最喜奇珍异宝的柳弃月倒也乐得同人一起摆弄闲聊这些物件儿,柳弃月见他又来喊柳枝去备茶水。
带章宥修往二楼雅间坐下,只见章宥修从袖中掏出方古朴的砚台,砚池里泛着幽幽绿光,像盛着一汪春水,仿佛不小心便会将春水揉皱。
柳弃月眸中像是点染春晖,莹光潋滟:“这是洮河绿石砚?看着品相极好!”
她伸手摩挲着砚台,感受其质感,喃喃细语:“父亲偏爱收集各种砚台,但却总念叨着淘一方绿石砚,不曾想竟被你寻得一方品相极佳的。若是父亲在,定要与你争。”
章宥修并未坐下,垂着眼笑意疏懒:“若柳伯父不弃,送予伯父又有何不可。说来也巧,前日在市集上,我一眼便瞧见这方砚台躺在一个小角落,看着却是难得的水色便买了下来,老板还当我是个外行,仅三十两便卖于我。”
“公子如此慷慨,我如果敢收下这贵重的东西,带回家去,怕少不了父亲也会训斥。不如我出一百两买下可好。”
“小姐当真花一百两买下我这三十两的砚台?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我亦不缺这几两银,为何计较这些身外之物。柳姑娘切莫推辞,日后在下免不了要时常叨唠,还望小姐收下。”
“既如此,我若再扭捏反倒是不给公子面子了。公子的眼光虽不算最上乘的,但也比常人敏锐许多。说来也是你运气好,碰上不识货的。”
两人一边喝着茶,一边聊砚台的讲究,房门大开,像是二人的话题也未合上,如滔滔江水一般连绵不绝。
一会谈到《兰亭集序》,阔谈贤士文人高洁风骨,一会转到《齐民要术》谈论桑麻务农杂事。柳弃月还提及小时候硬要学民种地,结果府中花草都遭了柳弃月的毒手,惹得章宥修捧腹大笑。
怎料日薄西山,柳枝在门口轻声提醒:“小姐,该回府了。”
本想着柳弃月与外男同处一室不算方便,便将门开着,没想到却是给章宥修行了方便,毫无顾忌地与柳弃月闲聊到了华灯初上。
章宥修也惊觉时辰已晚,便和柳弃月道了别匆匆离去。
只是他依旧频频来宝斋楼寻柳弃月,即便没有寻到宝物供二人赏玩,只坐在那也可以聊到地老天荒,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还提及京中权贵曾争夺一副名画,结果胜者当夜府中便失了火,画同人玉石俱焚,劝到凡事过犹不及,藏宝需藏锋,让柳弃月更觉此人有种超凡的心境与智慧,也不知经历过什么才如此通透。
说到山水田园诗,章宥修忽起了兴致。他向柳弃月借了一支毛笔,蘸上茶水在纸上勾画,竟有模有样。
几笔下去,显然有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般的云雾缭绕山峦之间的超然,柳弃月看着毛笔下勾勒出的天地入了神。
突然支棱起窗户的撑子被已成呼啸之势的风吹开,簌簌枝叶摩擦的声音,让屋内二人俱是陡然一惊,章宥修见状立刻走到窗前将其固定关好。与此同时天骤然一暗像是风吹灭了蜡烛,太阳被遮挡在幢幢密云之后。
街上行人纷纷落荒而逃叫喊着,也有急忙收摊的催促声,楼下是杨伯和墨霜几人赶忙关好门窗的嘈杂,柳枝则跑上来瞧小姐是否安好,是否受了惊。
反而是柳枝自己像受了惊的小兔子:“小姐!不是,窗户,不对那个门,小姐你们没事,那就好。”
“柳枝我没事,把门窗关好就行,去喝口热茶压压惊吧。”
柳弃月瞧着柳枝有些好笑,而章宥修缺慨然感叹:“你这小丫头倒是护主,就是胆子略小了些。”
“柳枝与我那是自小的情谊,只是到底年纪小了些,也没有见过什么险恶,于她而言这场突如其来倾盆而落的大雨便已足够吓人。”
章宥修望着雨中零落的花,浅抿了一口茶:“落花流水,世人皆说‘落花有意随流水’,只是这落花的心思又有谁知呢?若是像柳枝一般只是被惊着了犹未可知。”
阵阵闷雷翻涌,柳弃月心头一动好似亦有所感:“都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世人怎知它们的情意,于世人而言这花灿烂过便已足够,又怎知个中缘由。”
章公子盯着许久才叹道:“知我者,柳小姐也。这些年在尘世里闯荡,有时身不由己,却也自认为逍遥恣意。但在小姐这,深恨流水相见恨晚,与小姐谈诗论画,赏物品茶,忽觉人生不过如此。有一处安身之所,几盏茶,与好友交心相谈,其乐无穷。”
他晃了晃手中的茶盏,看向没有附和的柳弃月,发现柳弃月正看着屋外的落雨,微微有些发愣,而此时柳弃月忽转过头来,二人视线相交,均会心一笑。
柳弃月心中从未感受到如此心境,大抵知音难觅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