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对弈之间 ...
-
恍惚间,她又瞥见棋盘一角,黑白交错,明暗呼吸,竟是一步明局摆得如山般沉稳。老僧掐指沉思,而那男子只以虎口托腮,不发一言,似是决胜已定,运筹帷幄在谈笑之间。
亭中男子落子的动作极缓,指节修长匀称,衬得骨节间少许薄茧也多了些江湖气韵。他微微侧颔,只两个指尖挟起一颗白子,轻轻搁在棋盘之上。
老僧双手合十,微眯的眼睛里藏着一丝高深莫测之意,半声叹道:“施主竟有这般心性,老衲着实叹服。只不过你意欲步步生险,未免胆大了些。”
男子却轻笑,不以为意,长指轻轻一推,另换棋路,反倒看老僧的棋子步入死局,言道,“生险何以无胜?大师虽智,却少了些独行之意。”倒是半分不饶人。
柳弃月不觉屏住了气息,她并非嗜棋之人,但此刻却竟被这棋局吸引,仿佛不待瞧分晓,就不会再肯挪开一步。
那男子微敛了眉,眼风却倏然一转。他似早就知晓有人在旁,目光冷冷掠过柳弃月驻足之处,短短一瞬,但已将柳弃月打量殆尽。
“姑娘可是有兴致观棋?”
柳弃月见他开口,只觉那声音如从山泉潺潺流下,虽带几分凉意,却分外清透。她不知是被窥破了伫足的窘迫,还是被那目光刺穿了似要隐瞒的心思。她低低一声:“并非如此,扰了阁下与大师清闲,倒是小女的不是。”
男子挑了挑眉,一双眼略带凉意,他并未继续下棋,反而闲闲地放下手中白子,冲柳弃月虚虚点头道:“倒也无妨,不过此间棋理,姑娘有兴趣也不妨一解。”
老僧一侧却低眉沉目,转向柳弃月道:“贫僧方才为姑娘解过签,签意如镜,无需再论。”
柳弃月闻得这话,眉宇间不自觉浮出些许忧思。她确是不甘那签意解出的变迁,又盼得这老僧再解一缘,却不想他犹如磐石。
心中闷气未散,却见对面的男子忽地眸光一转,将手向棋盘一捞,将那残局轻轻打乱,合着白子,收入怀间。他笑道:“寂明大师此言未免有些偏颇,这世上本无广照之镜,有的皆是人心所欲。若是这姑娘不解签意,何不将其赠与旁人,或能从别处得其奥妙?”
柳弃月听得这话,眼神一动,下意识便问:“那阁下以为签意该作何解?”
男子薄唇微启,眉间却蓦然一笑,“这签——说的是镜,而镜从不献喜,只照真。姑娘求签之念本为迷惘,可那镜已将真意尽映。若连此都不肯信解,又何苦执着于它?”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如一柄长剑刺破缥缈,直击虚幻。
柳弃月被这一席话几乎呛住,方才的愠气几分淡去,却见他将签文搁回棋台,灰尘甫起一瞬,便无声散尽。
她仍觉不解,正要开口,却见那男子继续道:“世事人心,岂能一解成篇?此签,为绸缪,也为警示,当以人心为船,风波为月。姑娘可认?”
柳弃月本欲辩白,可对方竟绞得她思绪如箭,再去强辩,倒像是轻浮不堪了。她面上浮出些许凄然,低声道:“若真是缘生缘灭,那今时所盼,岂不枉费?”
却闻那男子朗声一笑,言语间似有一丝解人难处的疏阔,“缘不灭,只是船载月满,载不动时,便要舍舟换道。皆由不得你。”他淡淡挑眉,笑意藏在眼下,懒若东风不驭。分明一副游弋人间的模样,偏目光里带着一丝透骨的凉,与那些市井间的聒噪格格不入。
柳弃月闻言呆了半晌,陡然生出些许悲凉,沉目随着对方的动作起伏,竟将他的容貌牢牢印在脑海中,再难挥去。
再看那寂明大师,竟半是欣慰,半是无奈,摇首轻轻叹道:“世事冥冥,老衲本欲从简,却不料章公子之言,使凡尘又添了一笔浓墨,万般皆是缘。”他话虽如此,但神情间竟多少带出几分默许,显是默认了他的解说。
柳弃月心中一动,倏地转头望向男子:“章公子?”
那男子只端坐在棋盘另一侧微微点头:“章宥修,此名亦是我的一舟一月。”
柳弃月微微福了一礼,目光再不与他交缠,只顺势投向他手案一侧的画卷。她眉心微跳,不经意地一瞥竟是那日在那东市之上所见的镇店至宝,‘寻渔图’,笔锋苍润,墨中透意。湖水深处隐隐见一列舟影,独舟而行。
许是觉察了她神色转变,章宥修也微微将视线瞥向那图,语调难得落下些端正:“姑娘识得此画?”
柳弃月不便承认这引发问心的画意,却更不能轻易遮掩其中意味。她深吸口气,平声回道:“不过从前于东市见过几笔相似之作,不成想今日有缘再遇。”
她未把话说死,虽然她可以笃定这幅画与那日所见别无二致。
“原是如此无奇,倒是我多心了。画中藏道,舟外知意,世间事不外如是。”章宥修已起身拂衣,眉目间轻冷又不失如雪般潇然,“若有心此后还能再见,介时,我便信了这是缘。”
语罢,竟提步向亭外漫行而去。不待柳弃月反应,他已消融于暮色之中,唯余寂明大师摇头若有所思,柳弃月立在原处,只觉心生怅然。
“寂明大师,这章公子究竟是何来历?”这一问,似乎醉意缠绕,一时语调竟也蒙上几分雾气。
寂明大师将佛珠在指间轻轻拨动,悠然道:“庄周梦蝶,便是梦中人也未可知。”
“梦中人?”
“梦中之事,醒时可见。情之一字,伤人伤己,姑娘随缘为上,既渡己也渡人。”
*
元安十二年,初夏时的京城,日炎云淡。
大越皇宫朱门紧闭如常,然那内廷深处,风声飒飒,杀机暗涌。
金銮殿中,高台之下的众朝臣,面带惊色交杂在各自的沉默之间。文武百官衣袍未拂及地,屏息而望,未肯轻动。陛下已有多时未曾临朝,内阁重臣亦不知去内宫请侯了多少回,奈何君臣有别,劝谏无用,也只能由着百官各司其职。
自谢昭仪入宫后,专宠不绝。宫中辛密传到民间,茶余饭后之余,竟引出一本来历不明的妖书《忧难密议》,书中所言处处涉及天子的私务,引得朝臣惊疑。
便是东厂奉命几经查捕,作者却似游走于薄雾烟岚间,疑犯众多却难有实证服众定罪,一时间成了厚重宫门内的一大悬案。
此书含沙射影提及中宫无子之事,使国本之争越演越烈。大皇子为德妃所出,如今已年冠封王,在朝野上下颇有贤名。而二皇子则是卑末的常在所出,如今年岁渐长,陛下爱屋及乌,索性寄养在谢昭仪名下,这隐隐的敌意,令宫中局势愈发危急。
柳承缙立于朝堂之上,瘦削身形却挺得笔直。他扫过身侧的众臣,一双寒锐的眸中尽是冷意。
“诸位,若不查清那邪书究竟由何人所作,区区一册已乱我朝纲。”柳承缙声音低沉,似一柄刃划过夜半骤雨。
此言既出,殿内鸦雀无声,永宁伯谢玄敛了眉目,他正是谢昭仪之父,父凭女贵,做了半生的学士,才有一朝封爵之事。
谢玄声音似含了些许寒意,“柳大人这一问,倒叫人摸不着头脑。这妖书一事,难道仅凭几句含糊不清的笔墨,便能视作祸乱?”
“永宁伯所言差矣。”柳承缙抬眼,面色无波,“此书涉及国本,亦有影射陛下之事,倘若任其流传,恐宫闱流言不止,非朝纲之福。不若还请伯爷赐教,当如何处之?”
“柳大人之言,倒是陈义甚高。”谢玄冷幽幽地抬眼,暗意中带着锋芒,“只是如今民间偶有妄言,搅动几分风浪,便要顾此失彼,有害无益。”
殿中寒息转浓,柳承缙抬眸与谢玄对峙。隐隐能听殿外树尖风动,苍寒肃杀。两人各持一方立场,于无声间争持不下。
首辅沈鲤此时微微站直了身,他嗓音低沉,话语却有理有据:“二位大人,莫要再争论。此书所言并非全是揣测,昨日已查得此书抄录者数名,皆与内宫宫人有所往来,其意未必单纯。”
殿内诸臣闻言皆有哗然,偏偏谢玄仍是从容不迫。他唇线微收,目光抬至上方深影,不疾不徐道:“沈阁老此言,敢问是否已有确凿证据?若无实据,那这些查得之人,又如何服天下民心?”
沈鲤凝眸直视谢玄,眼瞳微动,暗潮渐湧,却终未发作。
柳承缙是沈鲤一手提拔的门生,此刻心里坦然,自是不能后退。索性他一人直面群臣,声音坚定,“众位于朝堂上多持不言之姿,可这妖书一事若再置而不理,必会乱我邦国。诸位大人高义!我柳承缙食君之俸,亦要随张首辅之流,为国鞠躬尽瘁,死不足惜。敢问若非乱臣谋国,何以使妖书再生波澜?”
柳承缙开口的刹那,与会群臣几乎下意识屏息,自前任内阁首辅、两朝帝师的张禹正被满门清算,就此成了大越官场禁忌,无人敢轻易提及那位大人的定国伟绩,生怕触了天子逆鳞。
谢玄目光微沉,望向沈鲤的方向,忽而转回柳承缙,似乎看透了他们一丘之貉的态度。张禹正虽死,可他身后的清流党,仍是延绵不绝,令人生厌。
前朝后宫,素来都有扯不断的联系。他们妄图以这种方式让陛下重新问政,可他谢玄偏不会轻易就范。
殿内的静息愈加深沉,群臣之中有人低头交耳议论,亦有人正襟而立,不肯随意表态。但这分歧之间,隐隐已有角力成形。正如棋局亦有生死之盘,落子无悔。
柳承缙凝拳未语,已存死谏之志,直至殿外有朝廷的甲士掀起门帘禀报道:“妖书一案,东厂已寻得线索。”
全堂瞬至落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