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深秋巷口 ...
-
南京的空气里还残留着硝烟与泪水沉淀后的味道,混杂着新政权带来的、生涩而蓬勃的气息。洛寻循着那张潦草地图的指引,找到了那条僻静的巷子。巷子深处,果然有一处荒废的院落,门楣上的匾额早已不见,只留下几个锈蚀的钉眼,朱漆大门斑驳脱落,一把生锈的铁锁虚挂着,仿佛轻轻一推就能洞开。
与他想象中军官私邸的隐秘不同,这里更像是一处被时光遗忘的角落。他左右看看,巷子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市政建设的号子声。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推门。
“吱呀——”令人牙酸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门开了,扬起一片灰尘。
院子里杂草丛生,几乎没过膝盖。正屋的窗户破损,露出黑洞洞的内里。一切都显示这里已久无人烟。他按照地图上红圈的标记,径直走向西侧的厢房。
厢房比正屋更显破败,里面堆放着一些蒙尘的破烂家具,像是被前主人遗弃的。墙角有一个嵌入墙壁的、不起眼的柜子,柜门紧闭,上面挂着的锁却与其他地方的锈蚀不同,虽然蒙尘,但锁孔清晰,透着一种冷硬的光泽。
洛寻的心跳骤然加速。他走过去,拂去锁上的灰尘,锁的样式古老,锁孔的形状……他颤抖着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枚小小的金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严丝合缝。
他屏住呼吸,轻轻一拧。
“咔。”
一声轻响,锁开了。
他拉开柜门,里面没有他预想中的保险箱,只有一个深色的、毫不起眼的旧式牛皮手提箱。箱子很沉。他把它拖出来,放在积满灰尘的桌上。
箱子没有上锁。他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箱盖。
最上面,平整地放着一套折叠整齐的、领口带着少将领章的黄绿色呢料军装,肩章挺括,仿佛主人只是暂时将它脱下。军装下面,压着几本厚厚的笔记本,封面是牛皮的,边缘磨损。
他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里面是顾晏舟工整而略显冷硬的字迹,记录的不是军务,而是日期、地点,和一些简短的句子。
“民国二十七年,冬,于武汉遇空袭,左臂负伤。想他是否安好。”
“二十八年,春,转战豫南。听闻天津租界遭轰炸,夜不能寐。”
“二十九年,滇缅路。九死一生。若回不去,望他平安。”
“三十三年,湘西。重伤,恍惚间见他在农舍熬药。”
“三十四年,听闻他在西南落脚。甚慰。”
“三十七年,春。大势已去。已安排人护他,不知能否送达。”
“……”
一页页,一年年。没有缠绵悱恻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记录,和最克制的牵挂。每一笔,都像是刻在骨头上的印记。那些洛寻以为只有自己记得的颠沛流离,那些他独自承受的担忧恐惧,原来在另一条平行的、充满硝烟与死亡的轨迹上,一直被人这样沉默地、固执地铭记着。
笔记本下面,是一张用透明油纸仔细包裹的照片。照片上,是穿着码头工装、正弯腰扛包的洛寻,背景是模糊的天津港。照片边缘已经泛黄,但图像清晰,显然被反复摩挲观看过。他都不知道,顾晏舟何时派人拍下了这个。
照片底下,压着几张地契和存单,上面的名字,都是“洛寻”。日期,最早的在北平那个小院时期,最晚的,就在内战全面爆发前。金额不菲,足够一个人在任何地方安稳度日。
洛寻的手指拂过那些泛黄的纸页,拂过照片上自己年轻而疲惫的脸,拂过那些写着他名字的、沉甸甸的保障。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那段关系里倾尽所有,是他偷来了一点微光,是他单向的守望。
原来不是。
那个看似冷硬、被家国大义捆绑得无法呼吸的男人,在枪林弹雨的间隙,在生死未卜的征途上,用他笨拙而沉默的方式,为他铺好了尽可能多的退路,记住了他漂泊的每一个足迹。
箱子的最底层,放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他拆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是顾晏舟最后留给他的话,笔迹比之前的笔记本更加潦草,仿佛是在极度仓促或疲惫下写就:
“洛寻,若你见此箱,我应已无法履约。
此生亏欠你良多。初始于强求,中途多离别,终了…恐难两全。
钱财之物,望能保你余生无虞。莫要推拒,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之事。
新天地为何样,我无法预见。唯愿你平安顺遂,忘掉前尘,做个堂堂正正的新人。
至于我…不必再念。
顾晏舟”
没有提及那枚钥匙,没有解释这个箱子的存在。只有安排好的一切,和一句“不必再念”。
洛寻拿着那封信,站在满是灰尘的破败厢房里,窗外是新中国的阳光。他以为自己早已流干的眼泪,此刻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滴落在信纸上,洇开了那决绝的墨迹。
他蹲下身,抱住那个冰冷的皮箱,像抱住了一段从未真正拥有、却贯穿了他整个青春与战乱岁月的沉重爱情。
他以为他烧掉了一切,就能告别。
可顾晏舟,早就把答案,把他沉默的、庞大的、不容拒绝的爱,藏在了这里。用一场跨越时空的交付,击碎了他所有试图划清界限的努力。
原来,从那个深秋的巷口开始,他偷走的,从来就不只是一枚胭脂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