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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意外的触动 ...

  •   顾晏舟第一次注意到洛寻,并非在巷口掐住他脖子的那一刻。

      那是在更早一些,一个同样萧索的秋日下午。顾晏舟刚处理完一桩棘手的军务,心头烦闷,独自一人穿着便服在北平的胡同里漫无目的地走。他习惯用这种方式排解压力,观察这座他奉命驻守,却又感到疏离的古都。

      就在一条热闹的街市口,他看见了洛寻。

      那时的洛寻,还不是后来那个被他按在墙上的小贼,而是一个在人群里灵活穿梭的少年。顾晏舟看见他趁一个趾高气扬的胖商人不注意,飞快地摸走了对方鼓囊囊的钱袋,动作干净利落,像掠过水面的燕子。得手后,洛寻没有立刻逃离,反而蹲在一个卖烤红薯的摊子前,掏出几个铜板,买了两个最大的红薯。

      然后,顾晏舟看着他跑到街角,那里蜷缩着几个面黄肌瘦的小乞丐。洛寻把红薯分给他们,自己只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那些小乞丐啃红薯时,那双过于沉静的黑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柔和。

      那一刻,顾晏舟站在人群之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见过太多肮脏与不堪,自己也并非心慈手软之辈。但这少年,偷窃为生,却似乎还残存着一点未泯的什么东西。那种在泥泞里挣扎求存,却又下意识护住一点微光的矛盾,让看惯了人性灰暗的顾晏舟,感到一丝意外,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所以,当几天后,在那条昏暗的巷子里,洛寻竟然偷到他身上,被他掐住脖子按在墙上时,顾晏舟在冷怒之余,其实有一丝认出了他的恍然。他看着这少年在自己手下挣扎,那双黑眼睛里没有纯粹的恐惧,反而有一种不甘和倔强,像荒野里受伤却不服输的幼狼。

      而当洛寻濒临窒息,却还能胡乱抓出那枚胭脂盒,并嘶哑着说出“少帅的心…比这偷得早”这种疯话时,顾晏舟是真的愣住了。

      那枚胭脂盒,是他心底最柔软、也最不敢触碰的秘密。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念想,承载着他童年仅有的、短暂的温暖记忆。他随身携带,是一种慰藉,也是一种枷锁——提醒他自己的来处,和肩上背负的责任。从未有人,以这样一种近乎亵渎又直指核心的方式,触碰过这个秘密。

      这少年,不仅手法精准,眼神也毒。他看到了顾晏舟冷硬外壳下,那不经意流露出的、对那枚小盒子的珍视。

      那一刻,顾晏舟心里涌起的情绪极其复杂。有被冒犯的恼怒,有一丝杀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看穿、被“偷窥”到内心隐秘角落的悸动,以及…对这少年惊人洞察力和濒死还敢挑衅的胆量的…一丝欣赏?或者说,是某种同类相认的奇异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

      于是,他松开了手。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将这大胆的小贼扭送警局,反而去了他栖身的破庙。他想知道,这少年到底是什么人。

      破庙里的洛寻,警惕,戒备,像只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却又在看到他给的银元时,眼底闪过无法掩饰的、对生存的渴望。他说“我惜命”时的样子,让顾晏舟想起战场上那些挣扎求存的士兵。

      顾晏舟给了他钱,让他闭嘴。离开破庙时,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那少年提到了胭脂盒,触动了他的隐秘,他需要封口,仅此而已。

      可之后的一个月,顾晏舟发现自己会不经意地想起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想起他濒死时那句荒唐的挑衅。他在码头再次看到洛寻,看着他在烈日下扛着沉重的货物,汗水浸湿了单薄的衣衫,背脊却挺得笔直。那种在困苦中挣扎却不折腰的姿态,莫名地吸引着顾晏舟。

      他出身将门,见惯了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也见惯了在权力和苦难面前卑躬屈膝的灵魂。洛寻这种野草般顽强的生命力,和他那份混不吝的、敢于直视他目光的胆量,是顾晏舟二十多年循规蹈矩、被责任和身份束缚的人生里,从未遇到过的新奇事物。

      像一束强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他压抑沉闷的世界。

      所以,他再次找到了洛寻,几乎是半强迫地将他安置在小院里。起初,或许真的只是出于一种复杂的补偿心理,以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兴趣”。他想把这只野性的、窥见了他秘密的“鸟儿”关起来,看看他能变成什么样。

      小院里的日子平静而缓慢。洛寻起初戒备,后来渐渐放松。顾晏舟喜欢在黄昏时分去那里,褪去军装,只是作为一个“顾晏舟”存在。他看着洛寻笨拙地学着煮茶(因为他有一次无意中提过喜欢酽茶),看着他在灯下安静地擦拭桌椅,或者只是坐在廊下,看着院子里的石榴树发呆。

      洛寻话不多,但眼神灵动。他会在顾晏舟疲惫时,默默递上一杯恰到好处的热茶;会在顾晏舟对着窗外沉思时,不去打扰,只是安静地陪在一旁。他没有谄媚,没有畏惧,有时甚至还会因为一些生活琐事,带着点小脾气地顶撞他两句。

      这种简单、真实、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相处,是顾晏舟在充满算计和硝烟的世界里,从未体验过的安宁。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去小院的时刻,期待看到洛寻看到他时,那双黑眼睛里瞬间亮起的光(尽管洛寻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哪怕那光很快又会被他掩饰下去。

      他意识到,自己冰冷的心,正在被这种细水长流的陪伴和洛寻本身那种矛盾又鲜活的特质,一点点捂热。

      是什么时候明确意识到那是爱?

      或许是在一次遇袭后,他带着轻伤回到小院,洛寻看到他手臂渗血的纱布时,那张瞬间失了血色的脸,和那双颤抖着、却执拗地非要亲自给他上药的手。洛寻什么都没问,只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清洗、上药、包扎,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顾晏舟看着他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睫毛,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轰然塌陷。

      他明白了,他想要的,不仅仅是把这少年圈养起来。他想要护着他,想要这双眼睛里永远有光,想要这乱世里,有这么一个地方,这么一个人,能让他卸下所有防备,只是顾晏舟。

      所以,在战争爆发,他不得不送走洛寻时,才会那般痛苦决绝。所以他会在重伤濒死时,只反复念着洛寻的名字。所以他会在辗转的战火中,坚持记录下与洛寻有关的点滴,为他安排好一切后路。

      他对洛寻的爱,始于一次意外的触动(街角分红薯),滋长于好奇与探究(巷口与破庙),沉淀于小院的宁静陪伴,最终在硝烟与生死的考验中,淬炼成深入骨髓的牵挂与沉默而庞大的守护。

      这份爱,混杂着怜惜、欣赏、占有欲、责任,以及乱世中人对一点温暖和真实的极致渴望。它不完美,甚至始于不对等的关系,但它真实地发生了,在那个不容于世的年代,在两个看似云泥之别的人之间,野蛮生长,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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