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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等我 ...

  •   那口皮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洛寻牢牢钉在南京这间破败厢房的尘埃里。他抱着箱子,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顾晏舟留下的字句、照片、地契,还有那封最后的信,像无数碎片,在他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最终拼凑出一个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沉默而深情的顾晏舟。

      原来,他不是一厢情愿。原来,那个看似冷硬的少帅,在枪林弹雨的间隙,为他构筑了一个如此细致而庞大的安全网。这份认知,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只有更深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酸楚和无力。

      “忘掉前尘,做个堂堂正正的新人。”
      “不必再念。”

      信上的字迹仿佛带着顾晏舟最后的体温,也带着他斩断一切的决绝。洛寻看着那行字,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忘掉?如何忘掉?这箱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在提醒他,那段偷来的、掩于烽火、最终被新时代定义为“腐朽”的过往,早已刻进了他的骨血里。

      他在厢房里呆坐了一整天,直到暮色四合,寒意侵体。最终,他将那套军装和笔记本重新放回箱子底层,只留下了那张照片、地契存单和那封信。他将箱子重新锁好,推回那个嵌入墙壁的柜子深处。这把钥匙,和这个秘密,他决定继续保守下去。

      他不能留在南京。这里离顾晏舟可能存在的轨迹太近,也太危险。他带着从箱子里取出的东西,连夜离开了这座承载了太多秘密的故都。

      回到他落脚的城市,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账房洛先生。只是,他不再像过去那样,试图将自己完全隔绝。他开始更认真地学习新社会的规则,更积极地参与街道组织的学习和劳动。他依旧小心地藏起那枚钥匙和空胭脂盒,藏起顾晏舟留下的照片和信,但他开始尝试着,用顾晏舟留给他的那些“保他余生无虞”的钱财,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匿名捐助街道办的扫盲班,在年节时给附近的孤寡老人送些米面。

      他做得隐秘而低调,从不留名。仿佛这样,就能替那个无法“堂堂正正”爱他的人,在这片新天地里,留下一点干净的、正向的痕迹。仿佛这样,他们之间那不容于世的感情,就能在另一种形式上,得到一丝微弱的救赎。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缓缓流淌。时代的洪流依旧汹涌,各种运动接踵而至。洛寻因为成分是“城市贫民”,平日表现又“踏实肯干、追求进步”,竟也勉强在这浪潮中站稳了脚跟,甚至还在公私合营彻底完成后,因为识字和懂账目,被调去了区里的供销社做会计。

      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谨慎。只有偶尔在深夜,他才会拿出那张已经泛黄的照片,看着上面那个在码头扛包的、年轻的自己,看着照片背面顾晏舟可能摩挲过无数次留下的细微痕迹。他会想起顾晏舟笔记本里那些简短的记录,想起他为自己安排好的一切。

      思念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反而像陈年的酒,愈发醇厚,也愈发苦涩。他知道,顾晏舟希望他“忘掉”,希望他“平安顺遂”。他努力活着,努力做一个“新人”,这是他唯一能回报那份沉默深情的方式。

      然而,历史的车轮碾过,从不会遗漏任何一粒尘埃。

      □□的风暴最终还是刮到了他所在的城市,刮到了他所在的单位。当戴着红袖章、神情亢奋的年轻人冲进供销社,宣布要彻底清查“牛鬼蛇神”和“历史不清白分子”时,洛寻就知道,该来的,躲不掉。

      他的出身经历被翻来覆去地审查。他坚持自己最初的说法:城市贫民,战乱流亡,做过苦力,后来在杂货铺、供销社做账房。关于偷窃的岁月,关于与顾晏舟的一切,他守口如瓶。

      但总有人记得。当年街道办王主任手下的一名工作员,如今也成了某个造反派的小头目。在一次批斗会上,他跳上台,指着台下低着头的洛寻,尖声揭发:

      “就是他!洛寻!解放初期登记的时候,他亲口承认,他在等一个叫顾晏舟的国民党反动军官!他说那是他‘未过门的男人’!这是典型的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是反动派的社会基础!”

      全场哗然。

      无数道目光,惊愕、鄙夷、愤怒、兴奋,像箭一样射向洛寻。

      他被粗暴地拖上台,脖子上挂上了沉重的牌子,上面写着“国民党反动军官的姘头”、“道德败坏的□□犯”。拳头、唾沫、辱骂,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

      他低着头,看着脚下粗糙的台板,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很奇怪,他并不觉得多么害怕,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该来的,终于来了。他藏了半生的秘密,他和顾晏舟那不见天日的感情,终究还是以这样一种最不堪的方式,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批斗,游街,关牛棚……接下来的日子,是洛寻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光。□□上的折磨尚可忍受,精神上的凌迟才真正摧垮人心。他被无数次要求“交代”与顾晏舟的“肮脏关系”,被逼着承认自己是“社会的渣滓”。他始终沉默,或者重复着最初的说法——只是旧主仆,别无其他。他不能玷污顾晏舟的名字,哪怕那名字在此时此地,早已是“反动”的代名词。

      他被折磨得形销骨立,旧疾复发,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他蜷缩在牛棚冰冷的草堆里,感觉自己可能熬不过去了。意识模糊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深秋的巷口,顾晏舟掐着他的脖子,眼神冰冷;又回到了那个温暖的小院,顾晏舟沉默地喝茶,眉宇间带着倦意;又回到了那个破败的农舍,顾晏舟高烧呓语,紧紧攥着他的手……

      还有那个箱子。南京。那封信。

      “望你平安顺遂……做个堂堂正正的新人……”

      顾晏舟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不。他不能就这么死了。他答应过要“好好活着”。他还没有……还没有真正弄清楚那枚钥匙最终的意义,还没有……替那个人,好好看看这他为之奋战、却最终无法容下他的新天地。

      求生的意志,和对那个名字的执念,让他撑着一口气,熬过了那个冬天。

      运动的风向总在变化。几年后,政策有所松动,他被从牛棚里放了出来,回到了那间早已破败不堪的小屋。工作没了,名声臭了,他靠着早年的一点积蓄和顾晏舟留下的、他始终未敢动用的那笔钱里极小的一部分,勉强维持生计。

      他变得更加苍老,更加沉默。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街道,看着人来人往,看着时代继续以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奔腾向前。

      他偶尔会听到一些关于顾晏舟的零星传闻。有人说他去了台湾,有人说他战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战场,也有人说,他其实早在解放初期,就在一次秘密清算中被处决了。

      洛寻从不打听,也从不相信。他只是活着。固执地、沉默地活着。

      仿佛只要他还在呼吸,还在这个顾晏舟曾试图为他安排安稳余生的世界上存在着,他们之间那段被时代洪流冲得七零八落的过往,就还没有被彻底湮灭。

      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的、穿着朴素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敲开了他的门。男人打量了他很久,才迟疑地开口:

      “请问……是洛寻,洛先生吗?”

      洛寻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来人,没有回答。

      男人压低声音,说出了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那是顾晏舟笔记本里,曾经出现过的一个代号,和南京那条巷子的地址。

      “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您。”男人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塞进洛寻手里,然后匆匆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洛寻关上门,手指颤抖地,一层层揭开油布。

      里面,是一本崭新的、红色塑料封皮的书。他愣了一下,翻开。

      语录的内页被掏空了,里面放着一枚——和他手中那枚一模一样的、小小的金钥匙。

      以及,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是顾晏舟的笔迹,墨迹犹新: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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