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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荒岛炊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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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旧的小渔船在晨雾中颠簸,像一片无力的叶子,被墨绿色的海水肆意抛弄。发动机单调地轰鸣,盖过了浪涛声,也盖过了洛寻擂鼓般的心跳。他紧紧抓着湿冷的船舷,指节泛白,目光却死死锁住前方那片越来越浓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雾障。
大陆的轮廓早已消失在身后,连同那几十年的硝烟、屈辱和等待。此刻,他全部的感官,所有的意念,都系于那个简单的字眼——“家”,和那个写下这个字的人身上。
渔船航行了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当东方的天际线被初升的太阳撕裂,染上血橙与金红的烈烈朝霞时,前方的雾气终于稀薄了一些。一座岛屿的黑色剪影,在蒸腾的水汽与绚烂的天光中,缓缓显现。
那岛不大,嶙峋的礁石环绕,岛上植被郁郁葱葱,在晨曦中显得静谧而陌生。
船速慢了下来。皮肤黝黑的船夫依旧沉默,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岛屿的方向。
靠近了,洛寻才看清,在岛屿背阴面,有一处极不起眼的小小湾口,勉强可以泊船。渔船小心地靠过去,船夫抛下缆绳,系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
“到了。”船夫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
洛寻深吸了一口咸腥潮湿的空气,提起简单的行李,踏上了粗糙的砂石滩。他回头想道谢,那船夫却已经解缆,调转船头,发动机重新轰鸣起来,很快便消失在还未完全散尽的晨雾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这座陌生的、被顾晏舟称之为“家”的岛屿上。
他环顾四周。湾口很小,除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便是岛上密林中传来的、不知名鸟类的啼鸣。没有路径,没有人烟。一种巨大的不确定感瞬间攫住了他。顾晏舟……真的在这里吗?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忆着那张简略地图最后的标记。图上的终点,就是这座岛的轮廓,旁边只标注了“家”,再无其他。
他沿着湾口,试探着向内陆走去。脚下的路很难走,藤蔓缠绕,碎石遍布。没走多远,在一片茂密的相思树林后,他看到了一缕极淡的、几乎被海风瞬间吹散的炊烟。
心脏猛地一跳。他拨开挡路的枝叶,加快了脚步。
穿过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一小片被开垦出来的平地,依着山势,建着一座低矮的、用石头和木头垒成的屋子,屋顶覆盖着厚厚的海草。屋子看起来简单,甚至有些粗糙,却异常坚固,带着一种历经风雨的沉稳。屋前有一小畦菜地,种着些青绿的蔬菜。旁边,还用树枝和渔网搭着一个简陋的棚子,下面堆着些柴火和修补渔网的物事。
炊烟,正是从那石屋窄小的烟囱里飘出来的。
洛寻停住了脚步,站在树林的边缘,呼吸急促起来。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看着那缕代表着“人烟”的炊烟,近乡情怯的巨大浪潮将他淹没。几十年的等待,几十年的颠沛,几十年的屈辱……所有的一切,都凝聚在此刻,让他几乎无法迈动脚步。
就在这时,那扇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了。
一个人,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衣裤,裤腿挽到膝盖,露出的小腿结实,却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疤。他手里拿着一个木盆,似乎是要去屋旁收集雨水的水缸里取水。他背对着洛寻,身形依旧挺拔,但肩膀的线条似乎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紧绷如铁,而是带上了一种经年累月的、沉重的疲惫。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在清晨的海风中,显得有些凌乱。
只是一个背影。
一个洛寻在无数个日夜里,在记忆里描摹了千百遍,在绝望中不敢奢望还能再见到的背影。
洛寻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那身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取水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顾晏舟。
真的是他。
那张曾经冷峻如石刻的脸,被海风和岁月侵蚀,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皮肤是常年日照下的古铜色。鬓角霜白,眉骨上的旧疤依旧清晰。唯有那双眼睛,在经历了半生杀伐、半生隐匿之后,褪去了年轻时的冰冷锋利,沉淀下一种更深邃、更复杂的东西——有惊愕,有不敢置信,有海啸般翻涌的情感,最终,都化为了一片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深沉如海的温柔与痛楚。
他手中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浑浊的雨水溅湿了他的裤脚和草鞋。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隔着几十步的距离,看着突然出现在树林边、泪流满面、同样苍老不堪的洛寻。
海风吹过,卷起沙尘,拂动两人花白的发丝。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顾晏舟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胸腔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洛寻?”
这一声,像是一把钥匙,终于打开了洛寻封闭已久的情感闸门。他再也支撑不住,几乎是踉跄着,朝着那个身影扑了过去。
没有言语。
没有质问,没有倾诉,没有这几十年来各自经历的只言片语。
在初升的、毫无暖意的朝阳下,在荒僻海岛的嶙峋礁石与涛声背景中,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用力地、死死地拥抱在了一起。
洛寻的脸埋在顾晏舟粗糙的、带着海水和烟火气息的肩头,身体因为无法抑制的痛哭而剧烈颤抖。顾晏舟的手臂紧紧箍着他瘦削的、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脊背,力道大得像是要将他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他的下巴抵在洛寻花白的头顶,紧闭着眼睛,眼角深刻的皱纹里,有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渗了出来,迅速被海风吹冷。
他们就这样抱着,像两棵在狂风暴雨中相互依偎、根系早已纠缠在一起的枯树。所有的等待,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思念,都在这个迟到了大半生的拥抱里,得到了无声的、却也是最终的宣泄与安放。
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周而复始。
许久,顾晏舟才稍稍松开手臂,用那双布满厚茧、微微颤抖的手,捧起洛寻泪痕交错、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他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擦过洛寻眼角的泪,擦过他不再光滑的皮肤,眼神专注得,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易碎的珍宝。
“……我终于,”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等到你了。”
洛寻看着他,看着这张刻骨铭心了半生的脸,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个带着泪意的、极其缓慢而郑重的点头。
阳光渐渐变得强烈,驱散了最后的晨雾,将这座无名的小岛,连同岛上紧紧相拥的两个人,笼罩在一片金色的、温暖的辉光里。
他们的“家”,没有高墙广厦,只有海风、礁石和这间简陋的石屋。
但这里,终于容得下他们,容得下这段跨越了战争、离别、屈辱和漫长时光的……不容于世的爱情。
余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