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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海岛余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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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的日头升起得又快又烈,将昨夜残留的湿冷潮气蒸腾殆尽,只剩下灼人的光和咸腥的风。简陋的石屋里,却仿佛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只剩下彼此剧烈的心跳和尚未平息的、带着海盐味道的喘息。
那个用尽全力的拥抱之后,是更长久的、近乎贪婪的凝视。顾晏舟的手依旧捧着他的脸,指腹一遍遍描摹着他的眉眼、鼻梁、嘴唇,仿佛要将这几十年的空白,用指尖一寸寸填补回来。他的眼神深沉得像风暴过后的海,里面翻滚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刻骨铭心的痛楚,还有一丝洛寻从未见过的、几乎可以称之为脆弱的痕迹。
“我……”顾晏舟开口,声音粗粝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以为……等不到了。”
只这一句,洛寻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他摇了摇头,想说“我也是”,想说“我差点就撑不住了”,可喉咙哽咽着,一个字也吐不出。他只是抬起手,覆上顾晏舟捧着他脸的那只大手,用力握住。他的手冰凉,顾晏舟的手掌却滚烫,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厚茧,硌着他同样不再细嫩的皮肤。
触感真实得让他浑身战栗。
顾晏舟不再说话,低下头,额头抵住他的额头。两人花白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呼吸交融,带着彼此眼泪的咸涩。不需要言语了。那些硝烟中的生死未卜,那些动荡年代的屈辱挣扎,那些漫长孤寂的等待……所有无法言说的苦难,都在这一刻紧密相贴的体温中,无声地流淌,交融,然后被这迟来的相拥缓缓熨平。
过了许久,顾晏舟才直起身,拉着洛寻的手,走进石屋。
屋里比外面看起来更简陋。一张粗糙的木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土灶,一些简单的炊具和碗碟。墙壁是粗糙的石块垒成,挂着几串晒干的海鱼和辣椒。一切都透着一种近乎原始的、勉强求生的气息,但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一丝不苟的秩序感。
“条件不好,”顾晏舟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只能找到这里。”
洛寻环顾着这间小小的、却承载了他们最终归宿的屋子,摇了摇头。他走到床边,手指拂过那床叠得棱角分明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薄被,又走到桌边,看着上面放着一个磕掉了漆的搪瓷缸,里面插着一小把不知名的、颜色素净的野花。
这里没有北平小院的雅致,没有南京密室的沉重,只有海风侵蚀过的粗粝和活下去的坚韧。但这里,有顾晏舟。这就够了。
“很好。”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这里很好。”
顾晏舟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弛,眼底那丝局促散去,化为了更深沉的暖意。他走到灶边,掀开锅盖,里面是用糙米和番薯熬的粥,还温着。
“先吃点东西。”他盛了一碗,递给洛寻,“你……瘦了很多。”
洛寻接过碗,指尖碰到顾晏舟的手指,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动作同时顿了一下。粥很稀,几乎能照见人影,番薯也带着一股土腥味。但洛寻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吃着,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吃过最温暖、最踏实的一顿饭。
吃完饭,顾晏舟收拾了碗筷,两人坐在门前的石阶上。阳光透过相思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海涛声规律地传来,像永恒的伴奏。
沉默再次降临,但不再是压抑的,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而安宁的默契。
“那枚钥匙……”洛寻轻声开口,打破了寂静。他有很多疑问,关于顾晏舟如何死里逃生,如何找到这个地方,如何安排下这一切。但他最先问起的,还是那枚开启了最终重逢的钥匙。
顾晏舟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眼神有些悠远。
“那箱子,”他缓缓说道,“是早就备下的后路之一。狡兔三窟。乱世之中,不得不留些保命和……安身立命的本钱。”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密室和两把钥匙,是后来加的。我知道,若我真‘死’了,你看到那封信,定会心灰意冷,烧掉一切。那枚胭脂盒……我料定你舍不得彻底毁掉,或者,冥冥中自有天意,它会让你发现钥匙。”
他侧过头,看着洛寻:“我赌你会去南京,会找到箱子,会看到我的安排。我也赌……时局总有松动的一天,我能找到机会,把第二把钥匙和路线,送到你手里。”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洛寻能想象,这看似简单的“赌”,背后需要何等精密的谋划,何等漫长的潜伏,以及何等……孤注一掷的信念。
“你呢?”洛寻问,“你是怎么……?”
顾晏舟沉默了片刻,才道:“那场所谓的‘断后’,本就是弃子。上面要有人担下失利的责任,也要有人‘殉国’以激励士气。我受了重伤,被心腹拼死救下,藏了起来。后来……改头换面,辗转流落,最后到了这里。”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这岛,是早年一个受过我恩惠的南洋商人私下购置的产业,无人知晓。我便在此……苟活至今。”
“苟活”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石头一样砸在洛寻心上。他想起顾晏舟笔记本里那些金戈铁马的记录,想起他肩章闪耀、挥斥方遒的过往。如今,却只能在这荒岛上,隐姓埋名,与渔网和海鱼为伴。
“委屈你了。”洛寻低声道。
顾晏舟却摇了摇头,转过头,目光沉静而坚定地看着他:“能等到你,便不委屈。”
阳光落在他霜白的鬓角,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细碎的光影。那里面,没有了少帅的冷厉,没有了军人的杀伐,只剩下历经千帆过后,沉淀下来的、纯粹的温柔与满足。
洛寻看着他,忽然就释然了。是啊,比起活着,比起能在一起,那些失去的荣光,那些承受的磨难,又算得了什么?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顾晏舟放在膝上的、布满伤疤和老茧的手。
顾晏舟反手将他的手紧紧握住,十指交缠。
海风依旧,涛声依旧。
他们坐在石阶上,身影被午后的阳光拉得很长,依偎在一起,像两座经历了无数风雨侵蚀、终于找到彼此依靠的礁石。
安静,却充满了力量。
他们的故事,始于一场充满戏剧性的偷窃,贯穿了半部民囯动荡史,在新时代的洪流中被冲击得七零八落,最终,在这座无名海岛的阳光下,找到了最终的、沉默的归宿。
不再需要偷来的温暖,不再需要掩藏的情感。
余生,只有彼此,和这片无边无际的、自由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