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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腿伤复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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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进入了多雨的时节。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海面,连绵的雨丝织成密不透风的帘幕,将天地都笼罩在一片潮湿的灰蒙里。石屋里,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墙壁和地面沁着凉意。
顾晏舟的腿伤到底还是发作了。
起初只是隐忍的、偶尔从齿缝间漏出的吸气声。洛寻在灶前煮着驱寒的姜茶,听到动静回头,看见顾晏舟坐在床沿,右手用力按着右腿膝盖上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洛寻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蹲下身,手轻轻覆上他紧绷的腿肌。触手一片冰凉的僵硬,肌肉在皮下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疼得厉害?”洛寻的声音放得很轻。
顾晏舟闭着眼,摇了摇头,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但洛寻能感觉到他腿上传来的、压抑不住的颤抖。
这伤,是多年前那场惨烈的“断后”战斗留下的。子弹打碎了骨头,医疗条件恶劣,只勉强接上,留下了永久的残疾和这阴雨天便发作的沉疴旧疾。以前他独自一人,再疼也只能硬扛过去。如今……
洛寻没再说什么,起身去倒了热水,拧了热毛巾,敷在他的伤处。又拿出之前用岛上草药捣的、效果聊胜于无的药膏,一点点涂抹在僵硬疼痛的关节周围,用掌心缓慢而用力地揉按。他的手法不算熟练,却极其专注耐心。
顾晏舟始终闭着眼,任由他动作。只有在洛寻按压到某个特别疼痛的点时,他喉结才会剧烈地滚动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
屋里很安静,只有雨水敲打海草屋顶的沙沙声,和彼此交错的呼吸。
揉按了许久,直到药膏完全吸收,顾晏舟腿部的痉挛似乎缓解了一些,但紧绷的肌肉依旧没有完全放松。洛寻替他拉好裤腿,直起身,才发现自己蹲得太久,腿脚都有些发麻。
他刚想活动一下,手腕却被顾晏舟抓住。
顾晏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看着他。因为疼痛,他眼底带着血丝,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洛寻看不懂的、沉沉的重量。
“洛寻。”他开口,声音因为忍痛而低哑,“如果……如果我当初没有去找你,没有把你圈在那个小院里……你是不是,会少受很多苦?”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洛寻,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这个问题,或许在他心里盘桓了无数个日夜。是他,将洛寻拖入了他的世界,他的战争,他的泥沼。洛寻后来所经历的一切动荡、审查、批斗,追根溯源,都与他顾晏舟脱不开干系。
洛寻愣住了。他看着顾晏舟眼底那毫不掩饰的痛楚和愧疚,看着他被岁月和伤病磨损的、却依旧试图为他撑起一片天的肩膀。雨水的声音好像突然变大了,敲打在心上,又冷又重。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顾晏舟握着他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微微松了些。
然后,洛寻缓缓地、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会。”他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饿死在哪条巷子里,或者冻死在某個破庙了。”
他顿了顿,目光迎上顾晏舟的视线,毫不避让:“跟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无论是在北平的小院,还是在后来逃难的路上,甚至……包括那些担惊受怕、东躲西藏的时刻,都是我活过的、最像人样的日子。”
他的语气没有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那些苦,不是因为你。是这世道,是这命。”他微微用力,反手握住了顾晏舟的手,“能遇见你,是我偷来的运气。”
顾晏舟的瞳孔微微收缩,握着他的手猛地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他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里轰然炸开,又酸又胀,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最终,他只是猛地将洛寻拉进怀里,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抱住。他把脸深深埋进洛寻的颈窝,肩膀难以自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个在枪林弹雨里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的男人,这个背负着无数兄弟性命和战败耻辱都不曾低头的军人,此刻,因为洛寻这几句平静的话语,溃不成军。
洛寻任由他抱着,抬起手,轻轻拍着他微微佝偻的、依旧宽阔的脊背,像安抚一个迷路的孩子。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没有停歇的意思。
但石屋里,两个紧紧相拥的老人之间,那些横亘了半生的风雨、愧疚与亏欠,仿佛都被这个无声的拥抱,一点点熨平,融化在了彼此相依的体温里。
有些债,不用还。有些路,一起走,就不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