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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十六岁的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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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寻那句关于“第一次用刀”的问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顾晏舟沉寂的心底漾开了一圈圈浑浊的涟漪。他望着远处海天相接那条模糊的线,目光仿佛穿透了数十年的时光烟尘,落回了那个燥热、血腥、充斥着他喊与铁锈味的夏天。
民国某年,豫西。
十六岁的顾晏舟,穿着一身并不合体的、浆洗得发硬的灰布军装,骑在一匹同样年轻的、鬃毛还未完全顺滑的军马上。马鞍旁,挂着一把配发的、制式马刀,但他手心里紧紧攥着的,是父亲在他临行前,亲手递过来的一把乌木鞘短刀。刀很沉,压得他掌骨生疼。
“见血封喉的东西,拿稳了。”父亲的话言犹在耳,没有多余的温度,只有沉甸甸的期望,和一种顾家男儿与生俱来的、对刀兵的责任。
他们是去剿匪。盘踞在黑石山的一股悍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他作为顾帅的长子,这是必须经历的洗礼。
队伍在山脚下扎营。斥候带回的消息并不好,匪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父亲的中军帐里,灯火通明,将领们争论的声音被夜风撕扯得断断续续。顾晏舟站在帐外,听着里面父亲沉稳却不容置疑的决断声,手心里的汗,将短刀的皮绳缠柄浸得湿滑。
总攻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发起。炮火撕破了寂静,喊杀声如同骤然掀起的海啸。顾晏舟被安排跟着一支先锋队,从一条隐秘的小路向上穿插。
山路陡峭,林木森森。黑暗中,只能凭借前方战友模糊的背影和偶尔炸开的炮火闪光辨明方向。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泥土和一种莫名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他的心在胸腔里擂鼓,握着短刀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知觉。
突然,侧前方的灌木丛猛地晃动,一个黑影如同猎豹般扑出,寒光直取队伍最前面那个老兵的后心!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让人来不及思考。
顾晏舟甚至没看清那匪徒的脸,只看到一双在黑暗中亮得瘆人的、充满疯狂杀意的眼睛。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向前跨出一步,一直紧握在手的短刀,顺着那股前冲的力道,狠狠地捅了出去!
“噗——”
一声闷响,像是刺破了一个装满湿沙的皮囊。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猛地喷溅出来,糊了他满脸。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瞬间冲入鼻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感觉到刀身刺入□□时遇到的阻力,感觉到刀刃刮过骨头的细微摩擦感,感觉到那匪徒身体猛地一僵,那双疯狂的眼睛里,杀意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痛苦取代,然后光彩迅速黯淡下去。
匪徒张着嘴,似乎想喊什么,却只从喉咙里涌出大股大股暗红的血沫,喷在顾晏舟年轻的、尚带着稚气的脸上。那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带着他手中的短刀一起下沉。
顾晏舟下意识地抽刀。
又是一股滚烫的血,溅在他的手背、手腕上。
那匪徒彻底倒在了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动了。眼睛还圆睁着,空洞地望着被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泛着鱼肚白的天空。
顾晏舟僵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把滴血的短刀。刀身上的血珠,顺着狭长的血槽,一滴、一滴,落在脚下的枯叶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他耳中却如同惊雷。
脸上、手上的血还是温热的,带着生命的余温,粘稠得让人发疯。那股甜腥气此刻无比具体,具体到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旁边的老兵反应过来,低吼了一声:“好小子!”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一下拍打,才将他从那种灵魂出窍般的状态里惊醒。他猛地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涌上喉头。
战斗还在继续,喊杀声、枪声、爆炸声不绝于耳。但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世界里只剩下手里这把沉甸甸、湿漉漉的刀,和地上那具迅速冰冷下去的尸体。
那天,他跟着队伍冲上了匪寨,又浑浑噩噩地下来。后来经历了什么,他大多记不清了。只记得回到营地后,他一个人跑到小溪边,发疯似的搓洗脸上和手上的血迹。冰凉的溪水刺得皮肤生疼,但那血腥味仿佛已经渗进了毛孔,怎么洗也洗不掉。
晚上,父亲来到他的帐篷,看着他苍白失神的脸,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那把已经被他擦拭干净的短刀,看了看刀刃上因为撞击骨头而留下的一个细微卷口,然后用拇指,缓缓将其碾平。
“第一次都这样。”父亲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习惯就好。”
习惯?
顾晏舟抬起头,看着父亲冷硬如石刻的侧脸。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他的人生,从拔出这把刀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走上了另一条路。一条无法回头,注定与血腥、死亡和责任捆绑在一起的路。
……
海风带着咸腥气吹拂而过,将顾晏舟从遥远的回忆里拉回现实。他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洛寻。
洛寻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曾经在巷子里灵动狡黠,后来饱经风霜变得沉静的黑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怜惜,还有一种深切的、仿佛感同身受的痛楚。
顾晏舟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却发现面部肌肉有些僵硬。他伸出手,拿过洛寻手里那把乌木鞘的短刀,指腹摩挲着刀鞘上被岁月磨出的温润光泽。
“后来,”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就真的习惯了。”
习惯看着身边的人倒下,习惯扣动扳机,习惯在尸山血海里寻找生机,习惯背负着无数条性命做出冷酷的抉择。
他将短刀重新塞回洛寻手中,握住他的手,连同刀鞘一起紧紧包裹。
“但这把刀,不一样。”他看着洛寻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我把它给你,不是让你去习惯杀戮。”
他的目光深邃,里面翻涌着太多洛寻能够读懂,却又无法完全承载的情感。
“是让你,有能力守护你想守护的。”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誓言意味,“比如,你自己。比如……我。”
海涛声阵阵,如同永恒的旁白。
洛寻低头,看着被顾晏舟大手紧紧包裹住的、握着刀柄的自己的手。那冰凉的刀鞘,似乎也因为两人交叠的体温,而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他明白了。
这把刀,承载着顾晏舟十六岁时的血腥与恐惧,也见证了他半生的杀伐与挣扎。如今,他将它交到自己手里,是将他最不堪的过去和最珍视的现在,一并托付。
洛寻收紧手指,将那把沉甸甸的短刀,更紧地握在掌心。
“好。”他抬起头,迎上顾晏舟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我守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