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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旧伤梦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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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的秋天来得悄无声息,只在早晚的风里添了几分料峭的寒,吹在脸上,像细密的冰针。那艘铁壳船带来的不安,如同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水渍,看似干了,痕迹却还在。
这天夜里,洛寻被一阵压抑的、从胸腔深处挤压出的闷咳声惊醒。他猛地睁开眼,侧耳倾听。声音来自身边——顾晏舟背对着他,肩膀在黑暗中微微耸动,每一次咳嗽都带着一种竭力压制却依旧破壁而出的痛苦,沉闷得让人心头发慌。
“晏舟?”洛寻撑起身,手搭上他的肩膀,触手一片不正常的滚烫。
顾晏舟的咳嗽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他缓了几秒,才哑声道:“没事……吵醒你了?”声音粗粝得像砂纸磨过喉咙。
洛寻没说话,摸索着下床,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昏黄的光晕散开,照亮了顾晏舟苍白的、沁着虚汗的脸。他嘴唇干裂,眼底带着不正常的红晕,呼吸急促而沉重。
洛寻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普通的着凉。他伸手去探顾晏舟的额头,烫得吓人。
“你发烧了。”洛寻的声音绷紧了。在这缺医少药的荒岛上,一场高烧意味着什么,他不敢细想。
顾晏舟摆了摆手,想撑坐起来,却一阵头晕目眩,又重重跌躺回去,引发了一阵更剧烈的咳嗽。这一次,他没能完全压住,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
洛寻扶住他,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和透过薄薄衣衫传来的惊人热度。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躺着别动。”他将被子给顾晏舟掖好,转身去灶台生火,烧水。水缸里的水不多了,他提着木桶,顶着凌晨的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湾口,打回冰冷的、带着海腥味的淡水。
他将毛巾浸在热水里,拧干,敷在顾晏舟滚烫的额头上。又找出之前备下的、为数不多的草药,大多是些清热消炎的寻常货色,放在瓦罐里熬煮。
屋子里弥漫开苦涩的草药味。顾晏舟昏昏沉沉地躺着,时睡时醒。醒着的时候,眼神涣散,看着洛寻忙碌的身影,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睡着时,也并不安稳,眉头紧锁,身体时不时地惊悸一下,像是陷在无法醒来的梦魇里。
洛寻守在他身边,一遍遍地换着额头的毛巾,小心地喂他喝下苦涩的药汁。水顺着顾晏舟干裂的嘴角流下来,洛寻就用手指轻轻拭去。他的动作很轻,很稳,仿佛手下是一件易碎的珍宝。
天快亮时,顾晏舟的烧似乎退下去一点,呼吸也平稳了些。他睁开眼,眼神清明了不少,看着洛寻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喉咙动了动。
“辛苦你了……”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清晰的歉意。
洛寻摇了摇头,将温热的药碗递到他唇边:“先把药喝了。”
顾晏舟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将碗里黑褐色的药汁喝完。眉头因为极苦的味道而紧紧皱着。
喝完药,他靠在床头,看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色,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声道:“刚才……梦见黑石山了。”
洛寻收拾药碗的动作一顿。他知道黑石山,那是顾晏舟十六岁第一次杀人的地方。
“好多血……还有那个人的眼睛……”顾晏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久远梦魇带来的疲惫,“我一直记得那双眼睛。”
洛寻坐回床边,握住他放在被子外、依旧有些发烫的手。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后来,战场上,见了更多的血,更多的死人……慢慢的,好像就麻木了。”顾晏舟的目光没有焦点,落在虚空中的某处,“可有时候,冷不丁的,那些画面又会冒出来……尤其是生病的时候,身体虚弱,它们就更容易钻进来。”
他转过头,看向洛寻,眼神里带着一种洛寻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东西:“洛寻,我这一生,杀过很多人。有些该杀,有些……或许罪不至死。这笔债,太重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攥住了洛寻的手,力道大得有些疼。
“有时候我会想,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根本不配有什么善终,不配……拥有你。”
这句话,他说得极其艰难,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深埋在他心底,从未对人言说,甚至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恐惧。是那些血腥的过往,在他灵魂深处刻下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洛寻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得发疼。他看着顾晏舟眼角的细纹,看着他鬓角刺眼的白发,看着他此刻卸下所有冷硬伪装后,流露出的、属于一个普通老人的疲惫与脆弱。
他俯下身,用额头轻轻抵住顾晏舟的额头,感受着他皮肤上还未完全褪去的热度。
“顾晏舟,”他的声音很轻,却像磐石一样坚定,“你听好了。”
“那些债,是时代的债,是战争的债。不是你一个人的。”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在我这里,你只是顾晏舟。是那个在巷子里掐我脖子,又把我捡回去的混蛋;是那个在小院里陪我喝茶,沉默寡言的顾晏舟;是那个在农舍高烧时,死死抓着我的手不肯放开的顾晏舟;是那个……把最后一条退路留给我,让我‘好好活着’的傻子。”
他抬起头,直视着顾晏舟的眼睛,目光清澈而执拗:“我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说,不管历史怎么记。对我来说,你就是你。你手上的血,我陪你一起担。你欠的债,算我一份。”
顾晏舟的瞳孔猛地收缩,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他看着洛寻,看着他那双黑眼睛里不容置疑的认真和决绝,看着他那张被岁月侵蚀却依旧带着执拗光芒的脸。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几乎要夺眶而出。
他猛地别开脸,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叹息。
他重新转过头,红着眼眶,深深地望进洛寻的眼底。然后,他伸出手,将洛寻紧紧地、紧紧地搂进怀里。
这一次,不再是充满掠夺意味的拥抱,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依赖和确认。他将脸埋在洛寻的肩头,身体微微颤抖着。
洛寻回抱住他,手掌在他微微佝偻的脊背上,一下下地、安抚地拍着。
窗外的天色彻底亮了,金红色的朝阳跃出海平面,将万道霞光投入石屋,驱散了夜的寒气和阴霾。
顾晏舟靠在洛寻肩头,许久,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低低地说:
“好……一起担。”
阳光洒在两人紧紧相拥的身影上,将影子拉长,融合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有些罪,无法赎清。有些债,永世难偿。
但只要身边还有这个人,愿意与你一同背负,这漫长而沉重的一生,似乎也就有了走下去的勇气和意义。